阮禾看了一眼茶杯,又看向披着黑袍的柳法。
在阮禾進來之前,柳法重新戴上了兜帽。
“先生,您願意聽一聽我的故事嗎?”阮禾問道。
阮禾的眼睛像極了阮真莎,但她和她的母親不同,眼底沒有曆經滄桑的冰冷,而是年輕人的溫和與活氣。
柳法安靜地看着阮禾。
良久,甚至阮真莎都以為,柳法下一秒就會失控時,柳法坐直身子,向阮禾輕輕地點了點頭。
阮禾笑了笑,和這位身穿黑袍的神秘客人,說起了過去的往事。
“我是跟随我的父母來到外城的,我本來是個内城人,但我并不怪他們……”
“鄰居接濟了我們一整年……”
“父親去世了,我和媽媽在他的靈柩前哭了很久……”
随着阮禾的講述,柳法的身體一點點放松下來。
單無绮站在門外,虛虛地握着槍柄。
“裡面情況如何?”單無绮在大腦中對阮真莎問道。
“……真神奇。”阮真莎的語氣帶着一絲起伏,“柳法……他的靈魂平靜下來了。”
單無绮沉默。
至少,這算是一件好事吧。
“我考入四部,其實不是全靠我的努力,我在内城接受了8年的教育,我的起點,本就比外城人高上許多。”許久,阮禾的故事接近尾聲,“而且團結部中,閻老……父親的老朋友很照顧我。”
閻銀華主持了柳法和阮真莎的婚禮。
如今雖然物是人非,但三人的情誼非比尋常。
阮禾的故事講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空由藍轉金,血紅的夕陽撒在玻璃窗上,仿佛神明投下悲哀的瞥視。
但故事終有結束的一天。
人……也終有别離的一天。
柳法安靜地看着阮禾。
從頭到尾,柳法沒有說一句話。
阮禾講完自己的故事,閉上嘴,不純藍的雙眸溫柔地看着這位神秘的客人。
柳法始終沒有揭下兜帽。
但阮禾不在乎。
阮禾和柳法沉默地對視了許久,坐在不遠處的阮真莎,和守在門外的單無绮,皆是一言不發。
阮禾伸出長着傷疤和老繭的手,輕輕地端起柳法面前,那杯早已涼透的甜茶。
“茶涼了,我去換一杯。”阮禾端起茶杯,轉過身,下垂的眼眸無聲湧上淚花。
單無绮歎息一聲,為阮禾打開門。
“等一等。”柳法突然開口。
阮禾端着甜茶,背對着柳法。
阮禾輕聲問:“先生?”
“紅茶為底,三匙牛奶,一匙糖,你說,這是你父親最愛的甜茶配方。”柳法的聲帶微微震動。
他的身體正在加速腐敗,即使這樣微小的動作,他都聽到了血肉窸窣剝落的聲音。
柳法看着阮禾的背影:“請為我倒一杯熱甜茶吧。”
阮禾用力埋下頭。
幾顆淚水掉落在茶杯裡,阮禾飛快繞過門口的單無绮,去茶水間調配熱茶。
單無绮倚着門框,看着陷入沉默的柳法:“你馬上就要死了。”
柳法低低地笑了一聲。
他摘下兜帽,卷曲的白發和枯萎的皮膚一寸寸脫落,露出比之前更加猙獰醜陋的、毫無血肉的臉龐。
單無绮盯着柳法的眼珠:“你其實挺英俊的。”
一周前,單無绮和柳法在築牆者銅像下相遇。
那個時候,柳法手持小豎琴,十指在琴弦上撥動,彈唱着不知名的夜曲。
他猶如一隻刻意掉入陷阱的獵物,用蹩腳的方式暴露了自己的行蹤,讓單無绮将狩獵的矛頭對準了他。
柳法低頭,看向戴着手套的手。
“很抱歉,單副官。”柳法的聲音沙啞極了,仿佛鐵片相互摩擦,“現在的我,恐怕無法彈奏了。”
“你不能死在這裡。”單無绮的藍眼睛警惕地盯着柳法。
“我明白。”
“我理解你想見妻女最後一面,但是,如果你死在這裡,你體内的亡魂會頃刻間釋放——外城會因你哀鴻遍野。”
柳法深深地低下頭。
他沙啞地說:“我明白。”
随後,柳法微不可聞地呢喃:“我……是個自私的人,我牽連了真莎和小禾,還牽連了整個外城。”
“那麼,把你的靈魂交給我吧。”單無绮道。
柳法猛地擡起腦袋。
阮真莎站起來:“不行,單副官!這樣你會……”
單無绮笑了一聲。
單無绮拔出腰間的手槍,在指間轉了一圈。
而後,她打開保險栓,将手槍往身後一遞。
不知何時,阮禾已經回來了。
她端着調好的熱甜茶,站在單無绮身後。
“單姐……單副官。”阮禾的聲音克制不住地顫抖着,“你要做什麼?”
“不瞞你說,這種事情,我并非沒有做過。”單無绮笑得眯起眼睛,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還有,那些死去工蜂的靈魂,就讓他們住到我的腦袋裡吧,正巧,我有一位很厲害的管家。”
零:“阿嚏!”
柳法騰地站了起來:“單副官……”
“我不保證你能活下來,柳法。”單無绮道,“但是現在,好好地和阮禾告個别吧——父母子女一場,有些話,始終是要說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