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餘光隐晦地看向閻銀華,有奚落,有惋惜,有怒其不争,有哀其不幸。
友愛部部長向新人舉杯,又看向喬納森:“所幸,我沒有向他展示太多的善意。”
喬納森知道,那個“他”指閻銀華。
喬納森還知道,當他被派去拷問閻銀華時,他是作為一枚被犧牲的棋子前去的。
看着面前笑容和藹的部長,喬納森沒有計較自己被他“犧牲”過的事實。
喬納森看向角落裡的閻銀華。
閻銀華被擡得太高了,他身上被賦予的期望也太多了。
牆内的聲音本就嘈雜。
當那些懷揣着不同目的的期望和聲音,通通投射到同一個人身上時,即使那個人是明亮的太陽,也會潰散崩塌。
閻銀華如此,那個被老首長推舉的新人,也是如此。
果然,不出三個月,那個新人離奇暴斃了。
新人毫無征兆地死在了自己的公寓裡。
屍檢時,喬納森得知,新人的胃裡塞滿了藥片,一直溢到喉管上。
喬納森将此事告知閻銀華。
“沒有你的那場拷問,我也會如此死去……不,我的死法會更加粗糙。”閻銀華笑道,“他們至少給那個倒黴的家夥編了一個像樣的心理疾病,讓他有了一個死因。”
閻銀華點了一根煙。
他遞給喬納森一根:“來一根嗎?”
喬納森搖頭。
“不。”喬納森道,“這會染上煙味。”
“我了解你,同志,你是一個隐匿在黑暗處的高手,像一隻黑色的螳螂。”閻銀華大笑起來。
他的笑聲透着些傷感:“這個基地生着怪病,它會吞噬一切明亮的東西,比如朝氣,比如理想。位高權重者執掌着基地的未來,但要爬到那個位子上,就必須舍棄生命中光明的那一部分,和人性的陰暗同流合污。”
閻銀華停下笑,歎了一口氣:“所有真正坐到那個位子上的人,都變成了一個怪物。”
喬納森道:“小心監聽。”
閻銀華道:“我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在明面上,在那些人的認知裡。”
“友愛部甚至會監聽嬰兒的哭聲。”
“……”閻銀華沉默了一瞬,“真恐怖。”
“你為什麼和我說這些?”喬納森又問出了一個很沒有水平的問題。
喬納森是友愛部的人,是老首長的眼睛和耳朵。
在他看來,閻銀華應該格外小心自己,畢竟,他們之間隻有利用。
“你現在還是司長嗎?”閻銀華問。
喬納森猶豫了一瞬:“現在是。”
現在是,以後不一定是。
在友愛部部長的眼中,喬納森是一顆可以被犧牲的棋子,即使這顆棋子已經有了一定的分量,但他既然可以被犧牲一次,就可以被犧牲兩次,三次。
閻銀華的表情猶豫了。
喬納森盯着閻銀華指間的煙:“你有想說的話,可以直說。”
“……這不是我的主意,但對你很有好處,可是從我看來,這份好處比不過背後的壞處。”閻銀華道,“你知道我最近和一個人走得很近嗎?”
“那個研究所的小子?我知道。”
“他是我在暗中推舉的人,它會成為基地未來的新首長。”
“……那位未來的新首長帶話給我了?”
“是。”閻銀華臉上的猶豫之色更濃郁了,“他想和你單獨談一談,并且提前開出了價碼——事成之後,你會成為部長。”
部長?
友愛部部長?
喬納森眼珠滾動:“這是好事。”
“不,這不是好事,同志。”閻銀華輕聲反駁。
喬納森看着閻銀華。
喬納森是友愛部的拷問官,特情司司長,那些流水的刑具和懲罰,統統由他施與旁人。
他聽過太多人的哭嚎,看過太多人的眼淚。
他太明白人性的幽暗了。
所以他實在不知道,這樁交易到底有什麼壞處。
“權力可以從内而外異化一個人,當人或者被動推舉,或者主動爬到一個極高的位子上,他将不再是一個活人,而是一個政治工具,一個利益傀儡。”閻銀華向上吐出一口煙,“你是暗處的螳螂,收割着明處的獵物,但當你成為部長,你将再無匿身之處——你将被他們無情收割,連着血肉和骨頭,連着意志和靈魂。”
喬納森道:“沒關系。”
“……”閻銀華猛地吸了一口煙。
這一口煙極猛,一下子沒了半根。
但閻銀華沒有心思抽剩下的半根,他把那半根煙擲在地上,踩了一腳,沒有繼續說什麼,便轉身離去。
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面。
多年以後,喬納森終于理解了閻銀華的話。
喬納森成為了友愛部部長,閻銀華百般推脫不過,最終成為了團結部部長,他們沒有再見面,但他們之間的交鋒從未停歇。
許多時候,喬納森審視着這些交鋒,發覺閻銀華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閻銀華了。
閻銀華的動作和聲音,已經摻雜着許多人的影子。
一如他所言,當一個人坐在一個極高的位子上,他将成為一個工具,一個傀儡。
而喬納森也是如此。
第一次舉報單無绮,有四成出于他的本意。
但第二次舉報時,當他權衡着背後的勢力和自己的本心時,他愕然發現,自己已經徹底變成了築牆派發聲的工具,現在的他,和一個傳話喇叭沒什麼區别。
喇叭是工具,是耗材。
他也是工具,也是耗材。
現在。喬納森看着桌上的第三封舉報信。
他已經沒有辦法收手了。
單無绮的隕落是一場饕餮盛宴,他作為一名食客,分食了其中一部分。
權力天生帶着劇毒,那劇毒随着進食的舉動流淌在血液裡。
但單無绮回來了。
喬納森打開信。
“緻首長:
我無法接受一個異種行走在人類的基地裡,甚至參與并幹涉人類内部的重大決策。
上一次,我以我的政治前途起誓,這一次,我将以我的生命起誓。
無論單無绮是否通過思想考試,她都是一個無可置疑的異種。
研究所的血清研究已經初有進展,我請求,将單無绮的血液制作成血清,注射到我的體内。
如果我仍能保有人類的思維,那麼單無绮,便可以被基地視作一個精神上的人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