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單無绮的緝拿令沒有通過審批,但單無绮遲遲沒有從禁閉室釋放。
薩摩負責看管單無绮。
薩摩是友愛部的黨員,部長喬納森的下屬,但薩摩并非喬納森的鷹犬,他效忠于首長,因此,他的看管反而是一種保護。
單無绮擡起頭,發絲從兩側滑落。
她看着薩摩送飯進來:“外面現在是什麼情況?”
“很亂。”薩摩用鑰匙解開單無绮的鐐铐,看着單無绮狼吞虎咽,“喬納森對你懷恨在心,這是他遲來三年的報複。”
聞言,單無绮吃飯的動作一頓。
單無绮咽下食物,擡起眼睛:“我和他有什麼淵源嗎?”
薩摩站在單無绮面前,垂頭整理白手套。
他的嘴唇微弱地蠕動,聲音傳遞在二人之間,低不可聞。
“你對四部的派系了解多少?”
單無绮心虛地笑了笑:“勞煩你講一講。”
“基地内部并非鐵闆一塊,首長和喬納森分屬不同的派系。”薩摩輕聲道,“基地的兩個派系,最遠可以追溯到城牆還未建成時,那個時候,人類内部就有着兩種截然相反的聲音。”
“哪兩種聲音?”
“築牆固守,以及遷徙遠走,前者為築牆派,後者為遷徙派。”薩摩道,“但最終,人類築起了城牆,并推舉偉大的築牆者為英雄,遷徙派的聲音,也從此微弱下來。”
單無绮心頭一跳。
她控制表情,傾聽薩摩的解說。
“一開始,人類對于牆内的生活十分自足,沒有污染,沒有異種,人類可以安居樂業,仿佛身處伊甸。”
“但随着時間的推移,牆内的資源和人口逐漸失衡,遷徙派的聲音,也在暗處一點點壯大了起來。”
“遷徙派和築牆派的第一次明面沖突,爆發于新曆302年。”
“那個時候,遷徙派的成員都是外城人,而築牆派,在經曆三百餘年的積澱後,已經成為内城貴族的統治工具。”
“内城和外城的矛盾,已經初具雛形,極其不平衡的資源分配,讓内外兩城的差距越來越大。”
“302年的春天,當時,還是外城公民的閻老,帶領一群兄弟,用鐮刀和鐵錘砸穿了通往内城的大門。”
閻老,閻銀華,團結部部長。
他竟然是外城人?
他當年竟然做過這種事情?
單無绮回憶閻銀華的假發,以及那顆锃光瓦亮的秃頭。
人不可貌相。
閻銀華不僅聰明絕頂,早年還很義絕雲天。
“這場暴亂很快被鎮壓,閻老也被上一任首長招安,吸納為四部黨員,從最底層的見習調查員做起。”薩摩道,“而值得深思的是,上一任首長并未否認遷徙派的正當性,他默許了閻老的一系列行為,讓遷徙派從民間走向政府,在黨員之中深深紮根。”
“發展至今,四部之中,有着兩種聲音。”
“第一種,是築牆派。這個派系以友愛部部長喬納森為首,集結着築牆三百年來,基地内部化生出來的貴族階級,他們大多是阿爾法公民(一等公民)或貝塔公民(二等公民),在四部身居要位。”
“第二種,是遷徙派。這個派系目前以首長為首,成員多為外城公民(四至六等公民),以及少部分伽馬公民(三等公民),他們在四部充當腰部,分布在中下層。”
單無绮默默地思考了一會兒。
她回憶起壁外調查前,閻銀華給她展示的一張大合照。
那張黑白大合照拍攝于二十多年前。
那時的閻銀華風流倜傥,最多不超過三十歲。
而那時的首長還是個青年,有着初出茅廬的青澀,和鋒芒畢露的冷峻。
除了他們兩人,照片上還有許多面孔,赫勒瓦爾也在其中。
但其中的絕大部分,單無绮一個都不認識。
原來,那張合照,是遷徙派成員的合照嗎?
“首長是遷徙派推舉的人,他成為首長後,喬納森和他背後的築牆派,對首長頗為不滿,因為首長推出的一系列新政,都在把内城的利益輸送向外城。”
說着,薩摩看向單無绮。
他的目光,凝聚在單無绮左胸的鐵勳章上:“例如,新曆321年的拓荒計劃,就是新政之一。”
單無绮低頭摸了摸鐵勳章。
那是阮真莎的鐵勳章。
她的那枚鐵勳章,已經在流放的三年裡遺失了。
“你被流放後,首長做出了許多妥協,之前的三次人類篩選計劃,也有築牆派的影子在。”薩摩的聲音一瞬間變得極輕,“但随着你的歸來,首長似乎不打算繼續妥協了。”
單無绮聽出了弦外之音。
她輕聲問:“比如……那個思想考試?”
“是的。”薩摩道,“在城牆築起後,四部每一年都會舉行思想考試,為的就是保持黨員的忠誠和純潔,但自從302年春,閻老攻破城門後,思想考試就暫停了。”
單無绮沉吟:“思想考試是什麼?”
“這正是我想和你說的。”薩摩看着單無绮,“思想考試的形式和内容,是由伊甸來決定的。”
伊甸?
為什麼是伊甸?
這倒不是單無绮不信任伊甸,既然基地敢讓伊甸做決定,說明伊甸絕不會偏向任何一個派系。
但伊甸的立場是什麼?
單無绮拿起勺子,有一下沒一下敲擊着碗沿。
薩摩安靜地看着單無绮的動作,目光從她握着勺柄的手,上移到胸前的鐵勳章,最後定格在她略顯消瘦的臉上。
半個月的時間,單無绮臉上的神色,已經判若兩人。
薩摩回憶半個月前的那場重逢。
那時,薩摩和梅的巡邏班次,罕見地排在了一起。
薩摩跟在梅的身後,内心充斥着複雜的情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單無绮是薩摩的老師,梅是薩摩的半個兄長。
薩摩能和單無绮相識,全是因為梅。
但單無绮被流放時,薩摩奉首長的指令,向梅隐瞞了一切。
這是薩摩對梅的背叛,而梅,對背叛從來是零容忍。
梅和薩摩一前一後,隔着五步遠,沉默地走在牆頭。
二人的腰間都插着手槍。
薩摩毫不懷疑,但凡自己吭了一聲,梅的子彈,下一秒就會打爆他的腦袋。
遠處,巡邏的黨員竊竊私語,議論着薩摩和梅的關系,以及過去的恩怨。
薩摩看到,梅的手指,在腰間劃過了好幾次。
他沉默地咽了下唾沫,将視線投向牆外的世界。
突然,薩摩看到了一道黑影。
那道黑影隐約有着人類的輪廓,仿佛禁書裡的美杜莎,一萬條毒蛇在黑影的身邊簇擁,猶如拱衛着它們的王。
薩摩停下腳步,前方的梅随即停下腳步。
由伊甸操控的防護罩,并非覆蓋在城牆上,防護罩的半徑比城牆大五十米,因為城牆根本無法抵禦異種的攻擊。
半透明的防護罩波動着漣漪。
薩摩和梅站在牆頭,安靜地盯着那道黑影。
黑影優哉遊哉,甚至有點高興,群蛇般的觸手拖曳着比她龐大數倍的獵物——是幾隻被殺死的異種。
黑影緩慢靠近基地。
距離太遠,薩摩沒有看清,那道黑影究竟是什麼。
但薩摩聽到了一個聲音。
“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