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我們的想法十分純粹。”
“既然基地的資源已經不足以供養所有人,那我們就離開。污染可以靠核心解決,異種可以靠團結驅逐,我們不必在一片逼仄的窮土上反複刨食,人類本來可以有更遼闊的未來。”
“但我的丈夫,柳法·波波夫,指出了一個緻命的關鍵點。”
阮真莎停下腳步,轉過身看向單無绮。
她不純藍的雙眸在提燈的光芒下,顯得朦胧而沒有焦距:“您可以猜一猜,那個關鍵點是什麼?”
單無绮陷入沉思。
她遲疑地吐出一個答案:“柳法擔心……他們不想離開?”
阮真莎的眸底流露出一絲笑意。
“是的,單副官。”阮真莎道,“三百年太長了,長到人類已經在這裡紮根。一棵樹要把自己的根系拔起,需要莫大的勇氣,更多時候,他會努力向下延伸自己的根系,向地底更深處尋找水分和養分。”
“所以你們重啟了集體決策思維。”單無绮道。
“所以我們重啟了集體決策思維。”阮真莎道。
單無绮的眉頭狠狠地皺了起來。
這是個看似大義凜然,實則冠冕堂皇的決策。
誠然,羊群會盲目追随頭羊的步伐,但公民不是羊群,領頭人高高在上的視角,不僅無視了公民的真正訴求,還會将領頭人和公民進行切割。
他們不再是底層人民的發聲者。
他們的理想變成了私欲。
“‘蜂’成立後,我們将外城公民視作愚民。”阮真莎輕聲道,“時間十分緊迫,我們放棄為他們開智,轉而用淺薄的利益引誘他們——我們向他們許諾,參會者每人可以領取半天的食物,如果成為工蜂,食物的份額翻倍,引薦他人參會,雙方都可再獲得一份食物。”
單無绮沉默地盯着阮真莎。
一群瘋子。
單無绮想道。
“但這個計劃并不順利。”阮真莎低頭看着提燈。
燈光映在阮真莎的眸底,仿佛跳躍的星火:“我們并不打算帶所有人走,我們的計劃是,等我們離開牆壁,成立人類第二基地後,再和首長協商簽訂引渡條約——但一切的前提是,我們帶走足夠多的人口。”
“我們忽視了公民對基地的歸屬感。”
“越接近底層,人類對苦難的忍耐度越高,即使這裡已經不是樂土。”阮真莎輕聲道,“很久之前,當我還是共榮部的小研究員時,我的恩師對我們這些弟子講過一句話。”
單無绮問:“什麼話?”
“新生不是歸宿,死亡才是,當第一個人在這片土地上死去,人類便在這裡紮下根系。”阮真莎的眼神有點失神。
她的身軀還在這裡,但她的靈魂已經飄向遠處,飄向再也回不去的從前:“我們重啟了集體決策思維,我們操控了他們的思想,讓他們成為集群意識的一分子,但……就在我們帶領他們離開時,他們失控了。”
“那可真是痛苦的回憶啊。”阮真莎低聲說,“我們是集群意識的中樞,以工蜂的大腦為濕件,借用他們的算力,驅使龐大的‘蜂群’。”
“但一道混亂的意識突然流竄在我們的大腦中。”
“我們啟動了備用計劃,将那道混亂的意識強行鎮壓。”
“這是反人性的,柳法提出這個備用計劃時,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對。但現實永遠比想象殘酷,箭在弦上,為了不讓蜂群意識崩潰,我們抹殺了掙脫控制的意識。”
“但更多的人失控了。”
“那一刻,我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人民是不可操控的,任何無視他們的意志,打着為他們好的旗号做出的舉措,都注定被反噬、淘汰。”
“……咎由自取。”單無绮評價道。
“是啊,咎由自取。”阮真莎悲涼地笑了一聲,“意識到這一點的,并不止我一人,但我們都保持了沉默,因為吃到教訓之前,我們不會真正地意識到自己的錯誤。”
“蜂群徹底暴走的前一秒,柳法切斷了鍊接。”
“柳法獨自承擔了集群意識失控的代價,鮮血從他的七竅淌下,他變成了一個沒有意識的活死人。”
“但是,即便柳法承擔了絕大部分沖擊,算力失控的餘韻仍然通過精神鍊接,平等地傳遞到每一隻蜂的大腦中。”
“我眼睜睜看着失控的工蜂沖出地底。”
“他們齊齊沖向了物資站,然後,不知是誰放了第一把火,烈焰開始在他們的腳底蔓延。”
吞噬外城的那場大火,就是失控的工蜂點燃的。
阮真莎閉上雙眼。
單無绮安靜地盯着阮真莎。
第一次從首長口中聽到這件事時,單無绮痛苦難忍。
但第二次,當單無绮從阮真莎這個始作俑者口中聽到此事時,她竟然能得體地維持臉上平靜的表情。
并非她冷血,并非她無情。
一切已經發生了。
絕望和憤怒不會給予她改變命運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