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月站在前頭碼好的鹽倉中,搬動麻袋,遞給前來接貨的人。
老杜連忙揉眼,手上全是鹽巴,一時蟄了眼,疼的抽着冷氣。
他連忙下了船頭,疾步沖到樓楓秀跟前,拿手肘捅了捅他腰窩。
“秀兒,你看,你看!”
樓楓秀怕癢,肩上東西沉,沒手揍人,偏開身子道“别用你那汗手摸我腰。”
“讓你看人呢,那是不是阿月?”老杜眨巴眨巴眼,指向另外一頭鹽倉。
他扛着鹽袋轉身,果然看見阿月在那哼哧哼哧搬麻袋,當下扔了麻袋,喝了一聲“阿月!”
二撂子都被那怒氣吓的一震,四下張望,果然看見阿月!
而阿月聽見怒聲,神色如常,冷靜的朝他颔首,接着繼續騰挪鹽袋。
那是一雙妙筆生花,寫得出全天下最好看的字(樓楓秀主觀認定。)能雕琢漂亮小老虎,連個繭子都生不出來的手!
能用來這樣糟蹋嗎?
樓楓秀氣極了,大步走去,老杜連忙跟上,二撂子見秀爺發火,放下鹽袋,也匆匆上前。
阿月站在鹽倉上頭,他烏發濃稠,單單綁了一根紅繩,此刻紅繩微散,汗濕長發,眉目帶着薄紅水汽,神色卻無端反而讓人覺得淡漠發寒。
樓楓秀站到跟前,他十分自然搬起麻袋遞給他。
這舉動氣昏了樓楓秀,他将人一把拽了下來,捏住手腕,攤開那雙修長漂亮的手指,掌心已經磨出幾枚透亮水泡。
其中,大點的已經破皮滲血。
連老杜跟二撂子都跟着心疼,一時忘記自個手心豆大血泡。
“嘶,阿月,疼不疼,我給你吹吹......”
“滾去給你自己吹。”樓楓秀推開二撂子伸過來的腦袋,拽着人往外趕“你回去。”
“為什麼?”阿月問。
“這是你能做的事?”樓楓秀道。
“阿月,你去幫人讀讀信寫寫字不挺好,何必跑這折騰。”老杜道。
“對呀,對呀!”二撂子附和道。
“快滾回去。”樓楓秀斥道。
阿月沒動,他反問道“你們能做,我為什麼不能?”
二撂子恍惚道“啊,也對啊!”
“你來,我就能來。”
“對啊,對啊!”
“阿月,我是不是對你太好了?”樓楓秀陰沉了目光,頭發絲裡透着戾氣“你這麼蹬鼻子上臉威脅我?”
他一般擺出這副模樣,不知吓哭過多少小孩,阿月無動于衷,神色何其淡泊。
兩人僵持片刻,樓楓秀敗下陣來,對他的固執毫無辦法,擡腳踢翻整排碼的整整齊齊的鹽袋,轉身擡腿就走。
阿月俯身,重新碼好鹽袋。
他一旦面無表情,稚嫩面容便顯出幾分冷冽漠然,仿佛架把刀都奈何不了他。
二撂子早被這場面吓的縮起腦袋,縮在老杜身後不敢吱聲。
樓楓秀腿長腳快,走到船商跟前,不知道說了啥。
老杜歎了口氣,上前勸道“秀兒,不至于,你讓他吃一天苦頭就知道了,别生氣,你要是走了,船商恐怕要哭娘了。”
勸了半天,卻見樓楓秀回到原位,将丢下的麻袋重新扛起來。
而船商則點了幾個銅闆,走去鹽倉,看樣子是要将阿月辭工。
樓楓秀扛起麻袋,膝骨忽而一彎,身形一晃,二撂子趕過想扶一把,結果人已經站穩當了。
他說不上什麼滋味,無力感充斥全身。
自己跟做賊一樣,蒙頭蒙臉,還要謹防挨揍,賣命一樣搬了兩天麻袋。
卻不抵阿月給人提筆幾字。
他知道阿月沒錯,甚至知道自己不對,可他不知道該向誰發火。
二撂子似乎見他眼底微紅,小聲問老杜“秀爺,秀爺好像哭啦!”
“哭你媽。”樓楓秀頭也沒回,罵聲中氣十足。
阿月雖被船商辭退,但人沒走,甯肯免費充當勞動力。
他不在乎樓楓秀惡狠狠的目光,我行我素。
樓楓秀别無他法,自個置氣半天,好在,上午還沒過,薛大人與青龍幫幫主就手拉着手回來了。
旋即,船商便将閑雜人等就地發銀解散。
因,即日起,青龍幫自會人派人接替。
樓楓秀半時辰前,剛剛還在威脅船商辭掉阿月,否則自己就要一走了之。
不想現在就成了閑雜人等,要被打包滾蛋。
不堪回憶,簡直幼稚的像三歲小孩。
老杜跟二撂子湊過來,喊阿月一塊走。
樓楓秀握着碎銀,半晌沒動,肩膀上似乎仍然沉甸甸無數包麻袋,壓的他擡不起頭。
太丢臉了。
直到阿月走到他跟前,開口道“楓秀,我的手好疼。”
一瞬間,他渾身洩力,覺得似乎,也沒有很丢臉。
“我們回家,幫我挑水泡吧。”
“嗯。”
老杜跟二撂子揚言要去吃碗大肉飯犒勞近日辛勞,樓楓秀與阿月沒有同去。
二人回了家,粉粉被孤零零栓在狗窩前,見人回來,嗷嗷嗚嗚想湊過來。
阿月摸了摸狗頭,沒有解開它的繩索,于是去了竈屋燒了鍋熱水,問萍姨借了根針。
點起燭火,燒了針尖,阿月坐在院子裡,挑破樓楓秀掌心血泡。
清了血水,将帕子浸了熱水,為他敷手。
疼痛得到纾解,樓楓秀整個人都放松下來。
“哪學的?”
“藥堂,向大夫請教來的。”
雙手敷完,樓楓秀學着他的樣子,本欲挑破水泡,卻發現阿月掌心大多已然磨破。
樓楓秀沾了熱水,為阿月敷在掌心。
萍姨靠窗看了半天,罵罵咧咧道“破皮的水泡得冷敷,笨蛋,你想要疼死我的好郎君嗎?”
聞言,樓楓秀匆匆拿開帕子,撤的太快,肘臂撞翻燭台,燈油撒滿桌案,他手忙腳亂,竟然丢了帕子,動手要去摁滅燭火。
阿月快了一步,抓住他手腕,俯身撿起帕子,蓋滅星火。
樓楓秀不經意擡頭,卻見阿月目光溫潤,笑意盈盈的解釋。
“她說的不對,沒那麼疼。”
“少騙我,疼就是疼。”
“嗯,隻有一點。”
于是樓楓秀換掉熱水,打來井水,重新幫他敷手。
“肩上有嗎?”樓楓秀問罷,想起阿月年紀小,在碼頭隻能進鹽倉分遞,并沒有扛麻袋機會。
“有。”阿月說。
“......”
“進卧室,我脫給你看。”
“......”
萍姨趴在窗口,雙手托腮,悠悠吹了一聲口哨。
“......”樓楓秀非常想把那瘋女人塞回進屋裡,然後封死窗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