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卑劣、自私、手段下作。
但愛本自私。
他隻願她長醉不醒。
林星半信半疑:
“不對,我記得我好像追了祁洛好久好久……如果隻是跟你賭氣,為什麼要追這麼久?又為什麼,我記憶裡跟你相處的片段隻有一點點?”
萊茵隻覺得畢生的演技和運氣都在今日耗盡。
他微微彎下身,将林星攏入懷中,讓她的腦袋擱在他肩上,一隻手還維持着和她十指相扣的姿勢,另一隻手按在她後背,下颌輕貼她發頂,不叫她看到他的表情:
“你追他的時間,确實很久。可我追你,花了更久。林星,你隻是忘記了我們之間的事情,以後,會慢慢想起來的。我會一直一直陪着你的。”
林星在這個溫暖珍重的懷抱裡漸漸放松下來,混沌大腦也被柔情捕獲。
她從生下來,就和祁洛一樣,得到的擁抱少得可憐。
祁洛的媽媽不曾抱過他。
她的媽媽,沒有機會抱她。
所以每一個擁抱對她來說,都彌足珍重。
即使她不喜歡别人碰她,但萊茵時不時的親近都是出于發自内心的喜愛,她沒辦法視而不見。
而且……他的肢體接觸也并不過分,是林星不會感到反感的程度。
于是她閉上眼,輕聲道:
“嗯。”
算是默認了他的親近。
不遠處,終端悄悄記錄下二人相擁的溫馨般配畫面,冰冷數據流通過無線網絡,流入了另一個終端。
這隻終端手表被放置在西裝外套内襯口袋裡,暗無天日。
西裝則被陸覺挂在手臂上。
他焦急地在城堡房間外來回踱步。
面前的大門緊閉,裡頭寂靜無聲。
他不由得反複思量祁洛進去之前給他下的命令。
“如果我死了,或是殘了,精神出問題了,立刻帶着人把這些證據交到法院手裡,按流程起訴這家療養院。如果法院不接,就說明背後有祁家其他人的示意,那就不要走明路,找幾個清道夫,之後你明白該怎麼做。”
祁洛說到自己可能會遭遇的種種意外時,語氣平淡,反倒是叮囑接下來的事情時,表情和語氣一同有了波動:
“如果我死了,把我名下所有資産折現,創建以林星為名的信托基金,她有權每個月從裡面支取花用。不要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不要給她招緻禍患。如果祁家人要找她麻煩,幫她。”
不敢相信,這竟然是他給自己規劃的遺言。
受益人隻有林星一人。
财産分配更是一字未提祁家人。
正想着,門内忽然傳來一聲壓抑到極緻的悶哼。
即使是聽的人也能輕易從中辨别出聲音主人的痛苦。
陸覺心揪了起來。
祁洛十八歲那年,是他奉祁父之名将他送來,也是他将祁洛接走的。
他清楚地記得,少年祁洛被固定在病床上,脖頸和太陽穴青筋凸起,聲嘶力竭地高喊着林星的名字。
可他每叫一次,就會有強勁的電流穿透他的身體。
“林星——林星!林星……”
電流一次比一次強烈,直到一旁護士都覺得不忍:
“院長,再這樣下去,就要超過安全指标了。”
隻可惜,當時的院長初來乍到,攀上了祁家這麼個大客戶,急于立威,将祁洛當成了殺雞儆猴的雞。
他看到這麼個不聽話的硬茬子,骨子裡的掌控欲冒了頭,索性解除了儀器的最大電流限制,按下開關:
“不許再叫那個名字!”
這次,祁洛從喉嚨裡擠出瀕死幼獸一樣的悲鳴,四肢抽搐着,整個身體都高高彈起,又重重落下。
他呼吸微弱,幾乎不再有進氣,眼神渙散,渾身像是剛從水裡撈上來一樣濕漉漉的。
院長得意洋洋:
“看看,厭惡療法就該這麼用。要不了多久,他就會變乖,而且一聽到‘林星’這個名字,就會生理性厭惡。就像巴甫洛夫的狗,是不是?”
護士欲言又止,不敢得罪上司,隻好閉嘴。
“行了,帶下去吧,明天還有精神幹擾,讓他回去吃了藥,好好休息。”
院長揮揮手,像是揮走一隻無足輕重的蒼蠅。
祁洛拖着虛脫的身體回到房間。
他吃力攀上窗台,這裡是二樓,但城堡高聳,這裡已有十幾米高。
如果跳下去,即使大難不死,也會摔斷腿,等待着被發現和毒打的命運。
他抹了一把嘴角鮮血,顫抖着手指,從咖啡豆手鍊中拆下一粒咖啡豆,向下丢去。
外牆的監控攝像頭敏銳地轉動起來。
祁洛眼中光芒,一點一點暗下去。
日複一日。
粘稠黑泥逐漸遮蔽記憶中的容顔。
被藥物和電擊切斷思維的大腦,整日渾渾噩噩。
披着風雪遠去的女孩,腳印逐漸被大雪覆蓋,他卻被桎梏在原地,不能前進一步。
鮮血淋漓倒在他懷中的女孩,清秀臉龐消融在血色中,再也看不分明。
月台上他掐準時間,跑下列車,想要給誰一個臨别的擁抱和承諾。
給誰呢?
又是新的一天。
該吃藥了。
今天又進了電療室。
可是為什麼呢?
電流通過身體的刹那,他壓抑着喉嚨裡即将沖出的嘶吼。
他想要靠着一個名字撐下去。
是什麼名字呢?
“——”
他試着張口,瞠目結舌。
十八歲的祁洛,躺在病床上,手腳都被束縛帶捆住,像一隻待宰的困獸。
腦海中有一大片重要的記憶成了空白,而那片空白記憶還在擴大。
像是經年的牆皮,一片一片,不可避免地脫落。
不能忘記,不該忘記的。
然而脫落的速度摧枯拉朽,被某個人精心修補的高牆,以不可阻擋之勢,坍塌崩毀。
少年内心重又變得一片荒蕪。
這裡曾是一片花園嗎?
可他目之所及,全是斷壁殘垣啊。
電流再次穿過身體。
有人在他耳邊念着一個名字。
一個他曾經厭惡至極的名字。
淚水奪眶而出,他像是脫水的魚,繃直身體,與足以麻痹神經、毀天滅地的強電流對抗。
風雪裡的女孩回過頭來,笑着向他招手。
攻擊女孩的巨蟒,被他踩着七寸,徒手撕裂。
月台上,他附在女孩耳邊,羞赧又堅定地告訴她——
“等我回來娶你。”
十八歲的祁洛,一點一點失去她。
二十六歲的祁洛,一點一點拼湊她。
隔過經年的風霜雨雪,叫蒙塵的珍寶一點一點重見天日。
——“林星!”
這一次,他叫出了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