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林星剛通過戰後清點部考核的當天。清點部的部長拿着她的試卷,跟一群部員圍作一圈,嘀嘀咕咕着什麼。
他無辜路過,就突然被部長拉了去:
“少校,你是不是偷偷在外面開書法班了?”
“?”
部長見他用關愛智障的眼神看自己,忙把林星的試卷怼到他面前:
“你看看,這個新來的小姑娘,她的筆迹跟你是不是很像?”
祁洛隻掃了一眼,就冷冷道:
“隻有五分形似,你該去看眼科了。”
不熟悉的人看,會覺得二者神似。
但叫本人來看,這張試卷上的筆迹隻能說是東施效颦。
笨拙得令人發笑。
退一萬步說,即使他真的去開班,這個水平也是不允許畢業的。
拂袖離去前,祁洛還留了句:
“我不幹涉你們的錄用權,但我勸你們還是趕緊準備明年的招聘吧。她恐怕是為了我來的,說不定沒過幾個月就放棄,辭職了。”
部長笑容凝滞。
部長張牙舞爪。
可沒人想到,在錢少事多、工作繁瑣的清點部,她居然一待就是三年。
他記得有一次兩個部門合并聚會,有人趁她喝得有些高了,悄悄問她:
“你那字寫得賊好看,是不是偷偷臨摹了我們少校的筆迹?”
小姑娘聞言,眼睛毫不避諱地向他看來,被酒意熏得泛紅的臉頰上,霧蒙蒙的眸子含着溫吞的笑意,雙手捧着裝果酒的杯子,像某種毛茸茸的齧齒類動物:
“不是呀。是他手把手教的我。”
發音因為微醺,顯得略微含糊不清,聽在人耳朵裡,竟有些撒嬌般的可愛。
他當時是什麼反應?
“又在說瘋話。字寫得那麼醜,我教的?夢裡吧?”
他遽然起身,抓起搭在衣架上的外套,臭了臉,直接離席,将她和一衆目瞪口呆的部員抛下了。
他很不喜歡她拿過去的情分說事,且不說真假,他了解自己的狗脾氣,這事兒根本不可能。
他失去了十三到十八歲之間的記憶,但十三歲之前,有個親戚家的孩子被丢來他家過暑假,他受托輔導過對方的小學作業。
結果是那孩子當天就捂着被他刺得千瘡百孔的玻璃心,哭哭啼啼回了家。
走之前還指着他,發下了小孩子心目中最惡毒的詛咒:
“祝你永遠追不到喜歡的女孩子!”
他嗤之以鼻:
“擔心擔心你自己吧,元素周期表都不會背的男孩子,會喪失優先擇偶權。”
對方又哇地一聲哭了。
由此,他發現了。
自己的耐心很差。
光是沉下心去輔導别人寫作業,就已經耗盡了這輩子和上輩子的素質。
手把手教?
他被蟲族奪舍了吧?
總之,那段聚會上的小插曲,對祁洛來說隻是無足輕重的小事,他甚至幾乎把這事兒忘了。
隻不過後來,由清點部交上來的文書表格,一些需要手寫經辦人簽名的地方,都用了電子簽名代替。
她再也不寫字了。
他當時也沒在意。
直到此刻,看到她握筆的手發着抖的樣子,一股尖銳的酸楚化作毒針,紮進了他的心髒。
後知後覺地感到了悔意。
是因為他當日的羞辱,才讓她留下了心理陰影嗎?
以至于……連握筆都會發抖。
可他本意不是如此。
說她字醜……也隻是相對他的字而言。
在普通人眼裡,她的字應當是非常漂亮的吧。
他自己就是長年累月練上來的,所以很清楚,要寫成她這樣,得花多少心思。
聽到他說醜,她當時有多難過?
之後又是懷着怎樣的心情,不再寫字了呢?
想到這裡,祁洛慢慢垂下眉眼,被筆挺軍裝包裹的矜貴膝蓋彎下,半跪在她面前,用右手包住她冰冷的手背,沉聲道:
“别怕。慢慢寫。我不笑話你。”
他能感覺到,即使被他握着手,林星的手還是在發抖。
“怎麼了?”
他擡頭去看她,卻見她眼神空洞,死死咬着嘴唇。
放在别人身上,這樣的表情該是已經哭出來了。
可她一滴淚也沒有。
他有些慌,小心地喊她名字:
“林星?林星你怎麼了?”
聽到這個名字,她的眼裡才開始恢複光彩,用沙啞的嗓音,遲鈍地開口,音色像是在砂石地上拖拽一般粗糙:
“我不會……寫字。”
祁洛心裡又是一痛,他喉嚨酸澀,深吸一口氣,哄道:
“你會寫的。你的字很好看。别害怕。”
她卻緩緩松了手,金色鋼筆啪地一聲掉在沙發桌上,筆尖在白紙上留下一星污漬,骨碌碌滾遠了。
林星茫然地說:
“我不會……寫字。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記得了……”
接下來,她說的話,讓祁洛大腦一片空白。
她說:
“我不記得了。請問……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