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斯照自稱家中男丁幾代單傳,冠年之後相貌皆酷似一人。
牆上三幅畫像分别是他生父、祖父及曾祖父。而這草廬是他曾祖父莊曉生百年前雇人搭建,其子孫後代便于此定居行醫,附近莊子上的老人皆可為證。
“初見時,便聽娘子喚過曾祖名諱。那時我便覺着不可思議,原以為隻是一時空耳錯聽,卻不想娘子竟真與我曾祖相識?”莊斯照滿目疑惑道,“可曾祖他老人家早在數十年前便駕鶴西去,娘子二八年華又怎會認得?難不成,娘子是九天仙子,仙壽綿長?”
幾句話問得白檀啞口無言。
一介凡人女子,怎可能認得離世數十載之人!
唇角搐了搐,她一拍那人肩頭幹笑兩聲道:“我哪裡會認得,自然是我家中長輩認得!”白檀笑得那叫一個心虛,旋即起身将莊斯照提溜起來,順手丢上榻去。
這套說辭,壓根無從求證。
無論是白檀,還是莊斯照,皆無法得知彼此所說真僞。
莊斯照為難地指指翻倒在地的輪椅,她便彎腰扶起推至床邊,又聽那人問她:“娘子家中長輩可是與我曾祖有仇?怎的像要将人生吞活剝了一般!”
“呵,将我家人醫死,你說算不算有仇?”
“這?”莊斯照顯然不信,“娘子莫要說笑,莊某祖上世代行醫,雖不敢妄稱神醫,但也不至于将活人醫死。除非你家長輩早已病入膏肓,藥石無醫,彼時恰巧碰上的是我曾祖罷了。”
生老病死,全賴醫者一張嘴。
白檀不欲與他做口舌糾纏,壓着眼皮兇怒道:“你祖上欠我一條命,這命債便由你來還!”
雖嘴上如此說,可她終究沒碰那男子一根指頭,隻是旋身一腳踹翻房門。
那門闆哐地砸倒在地,略顯刺眼的日光争先恐後沖進屋來。莊斯照半眯着眼道:“诶,修門還得搭進去三日的飯錢。娘子能否——”
話音未落,屋内一陣疾風掠過。
白檀飛縱而出踢翻院中數排竹架,并将一衆藥篩打落在地!無數藥草被掀飛到半空,又如鵝毛大雪般洋洋灑灑散落下來。
這草廬她是萬萬待不下去了。
一草一木,一庭一築,每一處風景都迫使她想起往日溫存,越溫存便越忿恨!
兩個藥童瞠目結舌,彼此對望一眼匆忙蹲下拾掇那遍地的草藥。
那紛飛的藥雪中,少女定定站住,神色複雜而無措。同一間草廬,同一張臉孔……可他到底不是莊曉生,哪怕她再恨,又怎能将這殺身之仇算到一個病弱的瘸子身上?她回頭望他一眼,終是松開緊攥的拳頭,穿過籬笆院子郁郁跑開。
“頑劣如斯!”
莊斯照輕笑一聲,又道,“這命債究竟是……?”
“先生。”
忽有一黑影閃入屋内,隐在暗處沖其躬禮。
榻上男子斂住笑意,與來人附耳低語兩句。那人點頭稱是,并詢問是否需他修理房門。莊斯照隻擺擺手說他自己來弄,于是那人影便蹿出門去,轉眼間消失在門框框出的那方有限視野中。
——行疾如風,豔羨矣。
他卻永遠隻能做那遙望衆人身影消失在視野盡頭之人。
若能尋到補天玄石,或可借玄石神力助他治愈腿疾,脫離輪椅。
然而……莊斯照卻隻是搖了搖頭,遂掰着床沿往外挪動身子,攥住那輪椅扶手,輕車熟路地将自己的身體安置在輪椅上,随後從床下拉出一方木頭盒子,盒中各式木工器具一應俱全。
見白檀心中沉悶,垂頭喪氣,铛铛反複勸她寬心理氣,莫太在意。
老天既幫她收走莊曉生的命,便是叫她少造一樁命孽,她該高興才是,且不需如此愁眉苦臉。
仇人既死,大快人心!
可她卻絲毫不覺歡愉,反倒莫名失落。
回到尋笑坊,少女悶頭穿過花樓,迎面撞上一人胸膛。
“讓我瞧瞧,是哪位娘子投懷送抱?”頭頂落下一道明朗嗓音,語氣偏偏亦嗔亦怪,“這不是我家白檀娘子嗎?數日不見人影,真叫本公子一番苦等!”
白檀擡眸瞟他一眼,那少年笑容似這明媚春光,更襯得她這廂陰雲密布。
“等我作甚?”
她不思寒暄,繞過澤蘭欲直奔後院井下,卻被他扯住衣袖道:“上哪兒去?你房間在那兒,喂!”
這幾日他遍尋不到白檀蹤迹,幾乎生出收拾行囊溜之大吉的心思。須知,待藏納此番從蜀地歸來,見他拿不出玄石以換自由,必要将其捉回王庭複命!
那女子并不理會,甩開他快步疾行。
澤蘭便跟上去:“哎,等等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