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羿是個很好安撫的人。
他是以做客者的身份,來到這個家的。
不是破壞,而是加入。
可是在看到賀平安又要去打花祝年時,終于忍不住說道:“不如讓我勸勸這位大娘?”
賀平安将花祝年推搡到衡羿面前:“聽讀書人跟你講講,什麼是邪神,什麼是迷信?什麼是假借信仰之名,行苟且之事!”
賀平安越說越來氣,他瘋狂地從後面拍打着花祝年的頭:“你嫁的人是我,是我賀平安,那個人已經死了!天下間有哪個男人,願意讓你留着亡夫的牌位?一留就是三十年,你日夜拜祭,想過我沒有?”
花祝年被打得暈頭轉向,木木地耷拉着腦袋。
衡羿以一種悲憫至極的神色,看着花祝年說道:“神是不會幹預凡人因果的,就算你是他的妻子也不行。”
花祝年擡起頭,瞪了衡羿一眼:“你少來教訓我!喝了點子爛墨水,看把你給牛氣的。老娘也是讀過書的,這人世間的道理,不用你教。”
“再說了,我家将軍還沒封神呢,現在正是需要信仰的時候。等他封了神,就不再需要我了,那時,我自然不會再給他供奉香火。他會享受萬家香火,有的是人給他塑金身、蓋大廟。”
衡羿心痛道:“你怎麼會癡迷愚妄到這種程度?”
她拜的神,就站在她面前。
可她不僅認不出他,為了那座泥像,還要将他這個真神趕出去。
花祝年的脾氣又上來了,滿臉漲紅道:“你這個後生,剛剛老娘抽你大嘴巴子,沒抽疼你是吧!你再敢懷疑老娘的信仰,這荒山野嶺的,信不信老娘就地把你給埋了?”
衡羿拿起桌上供奉的泥像,高高地揚起手,用力地摔砸到了地上。
泥像落地,摔了個粉碎。
一聲凄厲的喊叫,響徹山林。
仿若忠貞的大雁,失去伴侶時的嘶鳴聲。
花祝年一口鮮血噴了衡羿一臉,整個人向後倒了過去。
幸而被賀平安眼疾手快地接住,才沒摔倒在地上。
賀平安看着衡羿,一時也急了眼:“你這個後生到底怎麼回事?你投宿就投宿,摔我婆娘的泥像做什麼?我這婆娘要是死了,我讓你給她償命!”
泥像是摔不得的。
賀平安知道,衡羿自然也知道。
因為,三十年前,賀平安就摔過一次。
當初,他娶她的時候,自以為得了個美嬌娘。
自然什麼都聽她的。
她要書房,他就留書房,她要拜前夫,他就給她拜。
賀平安那時還覺得,這女子是個重情的人。
後來才知道,她的重情,隻是針對于那個泥像。
一個永遠不會再複生的人。
不過,婚後他也沒怎麼計較。
畢竟,新婚夜,他能感受到,他是她的第一個男人。
就算再深的感情,賀平安覺得,隻要女人有了孩子,就會一心一意地跟他過了。
可讓他感到憤怒的是,花祝年在有身孕後,居然仍舊日夜拜祭那個破泥像。
賀平安一怒之下,就把她的泥像摔了。
那時的花祝年,也像現在這般,從胸中嘔出了一口鮮血。
聽說,傷心到極緻,是會吐血的。
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也因此沒能保住。
那是一個女娃娃。
賀平安想,如果能生下來的話,長大後應該會和花祝年一樣好看。
到時,他定要為女兒選一門好人家。
花祝年當時不僅是流産,更是一病不醒。
甚至到了要買棺材的地步。
村醫都說,讓賀平安早做打算。
她的身體越來越差,已經開始了胡言亂語。
喊得最多的是爹娘,其中還夾雜着幾句将軍……
賀平安聽她小心翼翼地問那個人,能不能來接她?
賀平安替那個人答:“能。”
花祝年這才不再哭鬧,臉上是死一般地沉寂。
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死了。
後來,賀平安又親手找來黏土,照着原來的泥像,幫她重新塑了一個一模一樣的。
他學着她的樣子,也開始對泥像日夜拜祭。
“她好歹也跟你結過陰親,求你救救她吧。”
“以後,我不管你們的事情了。她心在哪裡,我不在乎。你入她的夢,我也不管。”
“她沒做錯過什麼事,不知道上天為什麼要收走她。如果你要是在天有靈的話,能不能跟那邊管事兒的,打個招呼,就說再留她些時日?”
衡羿沒跟任何地方打招呼。
他覺得無論生死,都是花祝年的命數。
跟他無關。
不過,三個月後,花祝年還是醒了過來。
賀平安當天偷了隻雞,給她炖了喝湯,讓她補身體。
花祝年臉色蒼白地跟他道謝。
賀平安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隻好生硬幹澀地說道:“你那個神仙,我給你請回來了。”
說完又拿過來給她看。
花祝年的眼淚,一滴接一滴地落了下來。
賀平安伸手替她擦去:“你身體弱,不能哭的。”
她沉默地點頭,可是内心仍舊很酸澀。
既覺得保護不好她的将軍,又覺得對不起眼前這個男人。
後來,花祝年收斂了很多。
她不再将她的将軍擺放在書房的桌子上,而是藏進了衣櫃裡。
隻有早晚拜祭的時候,才會謹慎地拿出來。
不想賀平安看了生氣。
不過,自從她生那場病後,賀平安也是明白了。
那個破泥人兒,就是她的精神支撐!
一旦損毀,她會沒命。
賀平安再沒動過毀泥像的心思,不過脾氣倒是愈發地不好。
動不動就對她拳打腳踢。
他發現自己每次發洩完後,她都會為了她的将軍,艱難地蘇醒過來。
這下他更氣了。
動她可以,動泥像不行。
她把泥像看得比她自己還要重!
賀平安不明白,她對泥像的感情是感情,那他對她的就不是嗎?
唉。
她為了泥像,經曆種種磨難,也覺得心甘情願,卻從來不會為他掉一滴淚。
賀平安請來村醫給花祝年看病。
村醫在門口跟賀平安鬧:“你怎麼又把你婆娘打成這樣了?天天打老婆,等這個打死了,我看還有誰肯嫁給你!”
“這真不是我打的。”
村醫鄙夷地看着賀平安:“同為男人,我都不想說你。你看看你婆娘身上的傷,那要不是打的,那是怎麼弄的?”
賀平安歎氣:“我是打她了。可她吐血不是我打的!她這個人,迷信。一個後生把她日夜供奉的泥像打碎了,她吐了口血就變這樣了。”
村醫擺擺手說道:“反正我是沒辦法了。解鈴還須系鈴人,你讓那後生再親手塑個像試試吧。”
衡羿被迫坐在大太陽底下,替花祝年捏自己的泥身小像。
他本不想捏,推脫說自己不會,賀平安非要守在他旁邊教他。
本來是要破除小信徒迷信的,誰能想到他一個神,居然在凡間宣揚迷信呢?
都跟她說了,拜神沒用。真是一點用都沒有。
小信徒非但不聽,還抽了他兩耳光。
受不了了,霸道信徒強制信。
衡羿心裡不舒服,怎麼捏都捏不好。
賀平安看他手上的進度越來越慢,暴脾氣地說道:“後生,這可是能救我婆娘命的東西!你要是今晚捏不好,老子弄死你。”
衡羿看了看自己手上捏了一半的泥像:“我看你捏得挺好的,不如把你捏好的給她?”
賀平安随手抓了一把黏土,摔到了衡羿身上:“薛後生,這泥像是你摔的,就應該你來捏好。我就是捏一百個放上去,也沒有用。心病還需心藥醫!懂嗎?”
衡羿一邊捏着泥像,一邊元神出竅,去給病重的花祝年托了個夢。
這是三十年來,他第一次給她托夢。
花祝年在夢裡看到他後,欣喜又激動,立即變成了一副小女兒的形态。
看到她明媚耀眼地撲進自己懷裡,衡羿的内心有一絲顫動。
不過,他還是推開了她。
忽地被推開的花祝年,摸了摸自己的臉,天真而赤誠地問他:“你是不是,嫌我老了?”
衡羿連忙否認:“不是。”
可即便是他否認了,花祝年的表情還是從起初的欣喜,變成了小心翼翼。
“那為什麼推開我?這是,你第一次,推開我。”說完又低下頭,看着自己小聲說道:“我不漂亮了,身材也變樣了,讀過的書都忘記了,已經不再與你相配了。”
衡羿眉間微蹙:“不是!”
他險些就要上前抱住她,隻是一想到兩個人,沒什麼緣分……
微微揚起的手,又落了回來。
“你很好,哪裡都很好。皮囊會随歲月老去,靈魂卻愈加澄淨。隻是,能不能别再供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