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天池可真冷啊。”
離開君逑才能感覺到。
衛琅呼了口氣,伸手搓搓自己的臉,但感覺到的隻有冰寒。
他覺得自己像隻覓食的松鼠,流浪在雪地裡,想要把臉埋在厚厚的尾巴裡。
不過說到底也是無端的聯想。
那點微薄的想法很快就散盡了。
正是黑夜,衛琅俯下身,對着比之寒冰更加堅固的水面,他凝望自己良久。
水中的自己也這樣看着自己,沒有絲毫表情。
“江陵,這一切是不是快要結束了?”衛琅低聲呢喃。
江陵不回答,但他知道當然是的。
不然他不會行事如此肆無忌憚。
也不會看着他的目光暗藏憐憫。
又一日自己也憐憫起了自己啊。
他與水面中倒映的人,相互微笑。
衛琅手中浮現出禁書——那是他将君逑帶入回憶時從君逑手中得到的。
君逑沒阻止,那就是默認。
也要被放棄了嗎。應該不是吧。畢竟是師尊。
衛琅想到君逑,眼中有些許笑意,他輕點冰面,堅硬的冰面化作一池溫水,禁書沉入水底時,發出嘶嘶聲。
污濁的黑氣想要從池水中掙脫,卻被這雪山的極淨之水纏住,一點點地淨化,深埋池底。更多的屬于天道的光輝卻湧向衛琅。
他看着池中倒映的自己,眼眸變成了金色。
長夜到了尾聲,朝陽升起,剝開雲霧,映襯天空一片碧藍,山峰染上金光。
衛琅站在山峰上,和池中的倒影一起。他們共享這月亮。共享這朝陽。
共享這世間一切親密的事物,因為他們就是他們自己。
衛琅欲攬住池水中的自己,可最終隻眨眼:湖面的倒影消失了,浮現出君逑的模樣。
*
君逑站在來往的記憶中央,望着多年前的回憶。
雅緻的宮殿中,臣子穿梭交談,侍者閑聊着,端着酒杯。
君逑掃過這往來的人群,最終目光落在一位紮着花苞發型的侍女上,他跟着侍女行走,推開了一扇宮殿的門。
門後宮殿正中央坐着的正是他這具身體的父母。
君逑安靜地站在門口,沒有人能看見他。
容亭慣來收斂的表情露出了溢表的喜悅。他将手放在妻子的肚子上,感受着肚皮裡的心跳。
一二三四……
非常有規律。
“是不是太安靜了?”他有些擔心地問。
“有的孩子不喜歡吵鬧,我已經找醫修看過了。他很好,說明他很懂事。”季輕羽笑着。
“嗯,是懂事的孩子,真是個好孩子。”
“是呀,我倒想他活潑些呢。”季輕羽撫摸着自己的肚子,既滿含期待,又有初為人母的不安。
容亭安慰地抱着她,搖搖手中的波浪鼓:“他會喜歡這個嗎?”
季輕羽說:“會的吧。我小時候就很喜歡這些。”
“是嗎?我小時候倒更喜歡那些木匠玩具一點兒。”
兩人就孩子會喜歡的玩具閑聊了半天,最後毫無疑問的選擇了全都要。
可他們對過程是這樣樂此不疲。
季輕羽一點一點地繡着棉襖,大紅色的針線串成一隻小老虎的形狀。
容亭則捧着一本故事書念着故事,臨到尾聲他說:“小寶貝,快點睜眼看看這個世界吧。”
他們對即将出生的孩子滿懷期待與愛,沒有人吝惜表達愛意,任何人都能看出他們的愛。
那是明珠發出的光輝,柔和卻不刺目,落在繡成的襁褓上。
君逑旁觀着這段回憶,隻有疑惑,隻有不解。眸中再無它物。
不屬于此地的聲音在這段記憶中傳來。
“帝君最開始的疑惑應當是,明明你不是你父母的孩子,而他們也知道這一點,那他們為什麼要對你這麼好。”
“帝君覺得,你對他們不過是一個偶然借居的客人。然而他們卻把所有愛傾注到你身上。”
“你不能理解。”
是江陵。
君逑一下子聽出來了。
“本來所謂的血緣關系,對于師尊實在太淺,不值得一提。你不能理解,為什麼父母會愛自己的孩子,弟弟會敬愛自己的兄長。”
“你将它歸于血緣的本能。”
是阿琅。
君逑的目光穿過那對父母,又望向外界。
“而你父母毫無保留的愛和教導,就更讓你茫然了。”
“既然如此,這段記憶足以解釋帝君所有疑惑。”
彼時容亭與季輕羽相互懷抱,容亭靠在季輕羽的肚子上,感受着孩子的心跳。他們是如此期許。
小小的床,袖珍的衣物,搖晃的撥浪鼓……
這對恩愛的夫妻準備了如此多的事物。
這樣的感情多年後也投射在了那個孩子身上。即使再生氣也從未放棄過。
付出的東西如何收回。
君逑把不能理解的事物放在一個匣子裡。
那個匣子就像季輕羽的首飾匣,即使再大,不斷地将心儀之物放入,終有一天會溢出。
到那時又換了個新匣子,卻不能改變舊的匣子已被填滿的事實。
君逑輕輕斂眉:“可是阿琅,我認為,我該經曆的不是這樣的。”
他們不該愛他。他不是他們的孩子。
他情願經曆衛琅的一切。情願衛琅擁有他的生活。
在這時,君逑還沒品出自己以身相替的想法,思路就被衛琅打斷。
“我說過,帝君總想給人世所有事情找一個理由,殊不知世人不是所有事情,都像你一樣講求邏輯的。”
“你發現這世間有溺愛孩子的父母,也有形同仇敵的父子。”
“有的人雖無親緣,卻對愛若親生;有的人分明親緣相連,卻恨不得置對方于死地。”
“白頭如新,傾蓋如故。”
“你覺得我和你究競是哪種?”
他知道君逑無法回答,但還是問了這個同題。
衛琅望着君逑,神情複雜。他自問自答:“我既不願與你白頭如新,也不願與你傾蓋如故。白頭的時間太長,而傾蓋如故又太過密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