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明曆九千兩百零一年的某個夜晚,與臨淵遙遙相對的瀚海王朝落了場大雨。
雨絲如斷線珍珠,噼啪聲打在花朵上,接連不斷,将花枝折斷。轉眼江水上漲,沒過低地。花朵随雨水浮起,被卷入漩渦。
江起瀾在宮阙中望着這場大雨。
修為至極境,萌生諸多預感。譬如現在他就知道臨淵的女帝匆匆來了又走,不知原因,卻使他莫名不安。
“江起瀾——”
烏雲層層,蓋住天空。雷電劃過,照亮夜晚。雷電聲過了須臾響起,伴着尖利的女聲。
江起瀾辨認出了這聲音,是謝舒茵。
江起瀾第一次聽見謝舒茵叫他的全名,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不安得到了印證。他眉頭微微蹙起,轉頭看到謝舒茵:“怎麼了?”
謝舒茵跌跌撞撞地攀上高台,濕透了的衣服粘在她的身上,雨珠連成一串,從她的下巴落下,她滿不在乎,狼狽得忘卻了任何術法,不停質問:“你沒有騙我,你沒有騙我吧……”
“騙你什麼?”江起瀾扶住将要跌倒的謝舒茵,他困惑着,用術法将謝舒茵身上的水汽去除,又隔開了雨幕,這時他才看清了謝舒茵通紅一片的雙眼。
“我們的孩子——”謝舒茵死死地盯着江起瀾,“我們的孩子真的是一個死胎嗎?”
江起瀾在聽到謝舒茵說“我們的孩子”時,便皺緊眉:“誰和你說這件事的?”
“你告訴我,是不是真的?”謝舒茵盯着江起瀾的一舉一動,緊咬着下唇,“你說啊!”
江起瀾不知道其他人怎樣,但能讓謝舒茵這樣表現,那她一定是見到了确鑿的證據,還必須是确鑿無疑的證據。
江起瀾緩緩擡眼。
他對着謝舒茵哭過的眼睛,想起他第一次見到謝舒茵的時候,謝舒茵眼中明亮的憧憬與歡喜。
他頭次清醒地意識到:這樣的明亮與歡喜,在他回答的時候,大概會徹底消失。
但江起瀾不是一個喜歡隐瞞的人。
謝舒茵的問話不是無稽之談。僅此而已。
江起瀾松開了攥住衣袖的手,答複:“确實是騙你的。你沒有中毒,孩子也沒有變成死胎。”
謝舒茵搖搖晃晃地倒退幾步,她仰頭望着江起瀾的神情是無助的倉皇,帶着無聲的哀求,她在哀求江起瀾否認他所說的一切,哀求這一切都是虛假的。
可是無論怎樣掩飾,真實都會露出面貌。
江起瀾冷靜補充:“他很好,如果正常成長,應該會有很好的未來。”
謝舒茵的眼睛慢慢灰敗,像那些被雨水漩渦卷走的花朵。
江起瀾無意隐瞞,他盯着謝舒茵,清晰地意識到:琉璃瓶碎了。
本來就是桃源鄉裡的東西,怎麼能持久呢?
可是她在想什麼?
她神情裡不是他以為的恨,反而是那些他從前就看不懂的東西。
謝舒茵在想什麼呢?
謝舒茵在想那個躺在她的肚子裡小小的孩子。他那麼懂事,那麼體貼。在謝舒茵擔心他是不是過于安靜的時候,他總會動一動手腳,仿佛通過這樣告訴母親他的存在。
謝舒茵那時候常常幻想她和江起瀾一起撫養這個孩子長大的時光,她會給孩子縫衣裳,會給他唱歌哄他睡覺,給他做幾個小娃娃,江起瀾則會教孩子算數、寫字,指導他畫翰海的版圖。
在這樣的教導下,他一定會長得很像他的父親,但眉眼間的神态又很像他的母親。
謝舒茵那時覺得自己一定會愛他,千百倍地愛他。他的母親是瀚海的皇後,他的父親是瀚海的皇帝。在翰海,他沒有什麼得不到的。
可是在那個小小的孩子伸出他的手,喚她母親的時候,她是怎麼對待他的?
謝舒茵想起她自己曾經看向他憎惡的眼神,想起曾經自己拍開了他求助的手,一瞬間,長長的指甲掐到了肉裡。
那個孩子叫她“母親”啊……
江起瀾已垂下眼,思索着他和謝舒茵解除道侶契約之後對翰海王朝、初決王朝以及謝舒茵的影響。
如今早已無人敢置喙江起瀾的決定,翰海縱使有所波動,隻要江起瀾在,就不會有大問題。
但謝舒茵如果回到初決,初決的大臣、皇帝會怎麼看待她?尤其是她那位已經成為皇後的初決實權掌握者的妹妹。
以謝舒茵的胸無城府,在對方那裡撐不過一輪。他是否應該告訴謝舒茵她的姐姐的問題。
江起瀾想着這一樁樁事情,條理清晰,考慮缜密。
謝舒茵凝視着江起瀾如玉石雕刻而成的側臉,荒唐地大笑出聲,那小聲刺耳尖利,幾乎劃破雨夜。
江起瀾聽到笑聲的刹那瞥過謝舒茵,眉眼冷峻如初。
在呼吸間謝舒茵感到的都是濃郁的絕望。她無力地走了兩步,将近傾倒,江起瀾及時地接住她。
謝舒茵正面對着江起瀾,憤恨便排山倒海襲來。她伸出手拽緊江起瀾的頭發,掐住他的脖子,狼狽得和大街上的潑婦沒兩樣,又打又咬。
江起瀾被迫打斷了思路,他攬着謝舒茵,卻沒有阻止謝舒茵的發洩。
謝舒茵痛苦又無力地抓着江起瀾,江起瀾臉上留下了幾道長長的抓痕。
她的手滑下時,指甲發出清脆的斷裂聲。江起瀾微微蹙眉,安撫地拍了拍謝舒茵:“别動了。”
謝舒茵沒有理會她。鮮紅的血肉從斷裂的指甲裡露出來。
“别動。”江起瀾眼中閃過一絲厲色。他按住謝舒茵的手,阻止着她的動作。
謝舒茵無力地扭動身軀,也漸漸沒了力氣。
過了好久,謝舒茵呼吸漸穩。
她低頭望見江起瀾的一隻手環抱着她,另一隻手平穩地将她的兩隻手握住。
這個姿勢……
他在阻止她傷害她自己。
比先前更濃重的一陣絕望是對着她自己的。
因為謝舒茵發現自己根本沒有辦法恨江起瀾。
謝舒茵恍惚地回憶起在初見江起瀾時,她那時以為江起瀾喜歡她,偷偷地隔着小樹林去看這個“暗戀者”。她那時隻是抱着一份第一次遇見喜歡自己的人的羞澀。
一切發生得那麼快,連同後來她嫁給江起瀾的時候都隻是懷抱着一份少女的憧憬,一份簡單朦胧而易碎甚至不知道能不能稱為“喜歡”的感情。
可是江起瀾對她那麼好,越來越好,好到謝舒茵一點一點不知覺地将那份感情加深,變成愛,有一點點把愛轉換為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