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面前這個人,躊躇向他詢問:
“阿琅,恨我嗎?”
你一生的悲劇由我而起。
塵世種種,颠沛流離,因我而生。萬人之苦,衆生之悲,因我而起。
你恨我嗎?
衛琅終于不再嘗試掙脫君逑的手了,他的目光無比冰冷,猶如看陌生人。
君逑第一次在衛琅臉上看到這樣的表情。
他的心裡有一塊地方被擰緊了。
然而該說的話仍要說,該告知的必須告知。
縱其中緣由千般萬種,對旁人不可道的那麼多。但對君逑來說,做下了就是做下了。
他願意為此付出代價。他代替遲越和自願來到這世間,為的是尋求一個終結。可是……
天幕的雷鳴恒久殘留,終于隐沒。
虛影消散,從烏雲中露出來的月亮播散月光,照在飛舟的羅盤上,青銅色也被刷上冷光,此刻無人發聲,更顯萬般凄寂。
也是直到此時,見到衛琅,君逑才終于認清了一點:他忘了給一個交代。
君逑阖眼,跪在地上,跪于衛琅的面前。
這太可怕了……
無論是這樣的舉止,還是這樣的人。
衛琅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卻忘記自己的手還在君逑手中。
他盯着君逑死死握着他的手,憤怒得牙齒都在顫抖。
而君逑沒有意識到,他的聲音融入冷白的月光中:“我是來這世界償命的。”
“我欠這芸芸衆生,欠他們所經曆的一切一個答複。”
“我應該向你,向所有人緻歉。”
那把長生劍飄起,到衛琅手中。
君逑詢問衛琅:“你有沒有後悔,要我活?”
在歸一宗那場荒誕的審判中,君逑說這世上無人能審判他。但是現在,他甘願把審判的權力交于衛琅手中。
這是我的罪愆,我坦然承認。
如果衛琅後悔了,那麼……
君逑低頭。
他面前這個人,如同雕塑,在他面前跪下,沒有任何神情,不再說任何話,不想動搖他的決定。
劍橫在他的脖子上。
衛琅很清楚地認識到,他尋求他的審判。
他把他的生命寄于自己的口中。
生死由自己判斷。
這多麼……
衛琅看着那把劍,看着劍在君逑的脖子上,憤怒得無以複加。
他的一生從不希求審判他人的權力和力量,他所求便是安甯平靜。然而憤怒的種子一直埋藏在他心底深處。他想要逃避的東西,永永遠遠都會有人替他撕開面紗。
有什麼在沖他尖利地嘲笑和指責,你所經曆的渴望的一切都不過是虛假!你所擁有的也不過是假象!
而君逑,他還在追問他這個問題……他怎麼敢問他這種問題?
憤怒之火籠罩了衛琅的心。衛琅盯着劍上反射的冷光,想要掰斷那把劍,想要握住那把劍,殺死些什麼、斬斷些什麼、宣洩些什麼。
他咬緊牙關,極力遏制。
君逑感受到他的顫抖,緘默地把劍柄遞到衛琅的手中。
衛琅沒有接過,隻是目光更為冰冷。
他将憤怒當做血與肉,想要嘔吐卻咽下咽喉。他看着君逑開口,語氣壓抑低沉:“您真是,一個非常過分的人啊。”
“自顧自地說着,自顧自地要求,從未考慮過别人。”
“沒有人能替另一個人決定生死。我一直這樣覺得。您卻把您的生死交于我的手中。是想我背起您的責任嗎?”
衛琅任由嘲諷的話語脫口,不想再顧忌是否傷人。對面的人卻始終垂眸,衛琅嘲諷一笑:他不會被這樣的話語所傷。
不,我隻是覺得,你有這樣的資格代替你自己,代替人世衆生。
君逑想要開口。
衛琅卻已經不想再聽他的話了:“師尊就是那種,如果犧牲一個人,可以幫助這個世界,就好毫不猶豫地犧牲對方,連歉意都沒有的人吧?”
面對衛琅的問題,君逑沒有反駁。
如果這是糟糕的話,那他确實就是如此糟糕。
但是……“阿琅……”
“如果上界的人都是師尊這個樣子。那真是太可怕了。我永遠也不要去那裡。”衛琅冷笑,十成十地冷笑,即便現在他還能壓抑自己的情緒,那種壓抑刻在了他的生活之中。
到現在,君逑覺得他和江陵的模樣重疊在了一起——重疊成為讓君逑難過的那種形象。
他任由衛琅發洩着,突兀地環抱住他的雙膝:“不要哭。對不起。不要哭。”
他分明是嘲笑、在譏諷,君逑卻這樣說:
“我想要阿琅開開心心,永遠笑着。”
“我想要讓阿琅永遠得償所願,永遠開心。”
君逑看到多年前那個孩童,即使那麼痛苦也沒有放棄那對生活的向往與期待。
就像看未開放已凋零的花朵,在綻放前就被人折斷,摧殘,卻仍然倔強地盛開。
他不想他痛苦。
為此他情願堕入人間。
衛琅聽着君逑的話,聯想到現在的光景,不由覺得無比可笑。他喉結滾動一下,發出了一聲似哭似笑的哀嚎,他問:“時至今日,你應該知道我活在這世上是為了什麼。那你呢?你要我如何是好?”
“像之前那樣心照不宣,不好嗎?”
為什麼偏偏自顧自地到他的身邊,自顧自地牽扯上他,最後又自顧自地對他揭露真相……
他究竟該怎麼辦呢?
君逑看着衛琅,看穿衛琅的疑問,看穿了他的逃避,他直截了當、斬釘截鐵地說:“阿琅,我要你活。”
“天命要你死,而我要你活。”
這樣啊……
他知道的。
他早該知道,早在君逑變成貓又變回時,不還要更早,早在江陵出現在他眼前一瞬間,他就應該知道。
但這又能如何,不是所有的願望都有實現的可能的。
衛琅恍惚中再後退一步,用面無表情掩飾所有:“既然如此,我也一樣。我明确地告訴你。我不知道别人怎麼樣。但作為人的我,要你活着。”
君逑卻不管他的後退,起身,深深凝視着衛琅:“那麼我們一起吧。”
“阿琅,一起活下去。”
昔年昔日,他向君逑發出一起的請求,如今光陰流轉,這請求反饋到了他自己的身上。
衛琅突然深深地感到無力,卻又微笑:“好呀。”
君逑指尖隔着空氣擦過衛琅的眼睛,他歎息:“不必現在對我說好。”
“等到将來的某一天,等到你真的高興答應我的時候,好嗎?”
聰明人。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