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琅往前一步,沙漠中重現的風形成漩渦,把那些倚疊如山的污漬卷起,卷成盤旋的龍卷風。
這些污漬已經是黑影選擇過一遍的廢品了,是徹徹底底的雜物。除了他,恐怕沒人能處理。
衛琅看着污漬,空氣扭曲瞬間,污漬消失得無影無蹤。
污漬不再,沙漠上,毫無掩蓋地露出了一口井。
粗線條,深黑色的磚塊堆疊而成,看似随意,實則每一筆都強行争奪着你的視線,帶給人的除了惡心、震撼,還有莫名的恐懼。
“奇怪的風格。”衛晞正對井口,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嚨,過了半晌才出聲。
為了彌補自己的缺陷,衛晞幾乎廢寝忘食地充實自我。她已經稱得上涉獵極廣,但在她的印象裡,也沒有出現過這樣詭異而難忘的建築。
這口井……鳳臨炙擰眉。
“你怎麼知道這裡有井的呢?”鳳臨炙問衛琅。
衛琅:“剛才在割裂的空間裡看見的。這口井是黑影産生的源頭。破掉它,我們就可以回去了。”
衛琅說着,也不管這些人信還是不信,直直往井走去。
“阿琅,别過去。”君逑拉住衛琅的衣袖,勸阻,“還記得我們落下來出現的時間亂流嗎……”
異常吸引異常。盡管可能有天意作祟,但時間亂流将他們帶到這裡,既有可能就是這裡的陣法觸及了時空。大片黑石籠罩在其中,幾乎蓋住了半個沙漠,絕不隻這一處。但這裡是陣眼,是時空紊亂最厲害的地方。
衛琅扯掉君逑的手,衣袖從空中落下,卷起風:“師尊不要擔心,一般的陣法對我沒有用。”
何止陣法,一切非出自本源的攻擊,對衛琅均無效。反倒是最簡單的武力攻擊除外。
然而君逑凝視着衛琅,一字一頓:“那不是普通的陣法。”
衛琅望着君逑:“謝謝師尊的提醒。”
話雖這樣說了,衛琅卻在君逑反應過來前,朝井走去。與他的動作一同的,是他立起的阻隔屏障。
君逑面沉如水,立即要打破這屏障。
可衛琅隻需要走兩三步。
不過兩步三步之遙,一切就徹底變了。
衛琅想起那些塊狀的小空間,想起他們開頭所看見混亂的時間洪流,它們産生的原因當然不同,但就效果,有什麼區别嗎?
那些小空間隻是隐沒,在陣法消失前,不會消失。
衛琅閉上眼,漫天的時光由他身上流過。
每一寸皮膚,都被每一個小空間割裂,每一處都是不同的時間段。
在猙獰的面目被看見之前,先落出的是血,血淹沒了他整個人。
每往前一步,就被一個空間割裂,直到絞成能順順利利通過的碎末。
碎末再拼湊成一個人。
淩遲處死的酷刑大概還要比這輕上無數。
但是沒有辦法,衛琅是這四人中唯一一個碰上這種東西不會死的人。
唯一一個哪怕變成碎末也能活下去的人。
是他自己迫切想要破除這個陣法的,何必讓其他人來承擔代價。
更何況,痛苦對他又算得了什麼呢?
衛琅這樣想着,雖然已經癱軟在地上,還是用力将手放到井裡,血迹蜿蜒成河,順着手臂,滴滴答答地落在井裡。
那誕生黑影的井,同樣吸收着生命力,見血珠如魚聞腥味,迫不及待吞噬。
衛琅忍着痛,用盡力氣一捏,借助了天道之力,才捏碎了井中的陣法。
一陣光從井中漾出,覆蓋到視線難及處。
陣法破了,他們回到了大漠之中。
大漠裡太陽高懸,沙塵猶如黃金顆粒,在陽光中熔化。
沒有黑影,沒有嶙峋的黑石,一切都正常了。
衛琅再也支撐不住,向後倒去。身體是如此如此的痛苦,可是他的神志如此的清晰,明明白白地告訴自己,這不算什麼,隻是疼痛而已。
不會死掉的。沒有關系。
“江陵,收走它。”衛琅蠕動着嘴角,氣若遊絲,他的眼中倒映出湛藍明媚的天空,神情異常甯靜。
*
在同一片天空下。
江陵驚怒交加,表情簡直可以說是氣急敗壞。
江陵傳音到衛琅腦海中,少有地完整地叫了他的名字:【衛琅。】
他壓抑的怒火從他的聲線中表露。
衛琅唇邊帶着甯靜笑意,神識海中的聲音不疾不徐:【江陵,收走它。】
【收走?】江陵聽到衛琅的聲音,冷笑着,不管不顧地質問:【你真的覺得是我讓你到這陣法正中央的?】
【是,這塊時間亂流是我做的。我是擾亂了那陣法一塊的時間。我把它重現八千年前的景象,甚至也通過幹擾了陸地上的空間不讓常人進去。】
【可是你覺得我有興趣讓你處理嗎?】
【你真的覺得我有興趣插手你的生活,讓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或者說把這種事情推給你,讓你處理?你覺得我想這樣利用你嗎?】江陵口不擇言,連“利用”這種字眼都出來了。
衛琅唇邊的笑漸漸淡去,君逑慌忙中拉住衛琅。
衛琅的瞳孔中映出君逑焦急夾雜着愠怒的神情。
林落雪本來對衛琅的慘狀無動于衷,直到他覺察到衛琅的口型,把他和君逑喚的那一聲“阿琅”聯系在一起。
林落雪驚疑不定地江陵:“你和他是什麼關系?他這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威脅你嗎?”
是的,衛琅在威脅他,盡管衛琅并不覺得這是一個威脅。
就像江陵并不覺得自己的死亡對任何人是威脅一樣。
江陵憤怒到了極點,反而冷靜下來。
他從來沒有猜想過衛琅會這麼做,否則他絕不會看着衛琅進入亂流。
但是江陵自己呢?他會如何。他帶着自我厭棄,不得不承認他自己會這樣行事的。
可為什麼不猜測衛琅會這麼做呢?為什麼不把衛琅代入自己呢?為什麼沒有把衛琅當做自己看待呢?
之前那次絨毛鳥的事情,他同樣沒有代入自己。江陵自己會怎麼做呢?他難道不會讓那隻絨毛鳥和他分離嗎?他當然會,隻是會更委婉更間接而已。
他早就意識到自己的判斷出了錯,那麼他自以為是地猜測現在的衛琅的行為,究竟是為什麼?
江陵閉了閉眼。
他想起衛琅澄澈的目光,想起衛琅的笑容,想起某次他們的對話,他問衛琅,是否覺得這一切是幸福,對方點頭承認,江陵卻嘲諷他的幸福。
但是實際上呢?江陵自己是怎麼想的——
——他的少年時光,他看似無憂無慮實則布滿荊棘的少年時代,他也是真的覺得那段少年時光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所以他不覺得,他那少有的光陰中,他還是如此的痛苦。
如此折磨着,掙紮着,矛盾着,不情不願地放棄自己。
他應當像他幼時琳娘盼望的那樣,成為一個幸福的孩子。
衛琅,是琳娘給的名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