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鈴叮叮當當地作響。
孩童時的衛琅仰頭看着琳娘,問:【什麼是自由?】
【等你長大,遇到喜歡的東西,去追逐自己想要的事物,那就是自由啊。】琳娘回答了他。【就像結界鎖得住别的東西,鎖不住風一樣,風可以自由進出,四方遊走。】
琳娘覺得風是自由的,因為那是這座封閉的荒城中除了一人一魂外唯一在動的東西。
可是她不知道,白帝城的風,其實是充裕靈氣的溢出,它本就屬于這座城市。而它刮過的風,都象征着結界的穩固,象征着這座城池連綿不盡的荒蕪。
衛琅聽了半晌,隻蹦出了一句話:【所以你喜歡風?】
琳娘笑出聲,笑容如此明媚,連眉眼終年不化的憂悒都淡去了些,她痛快地說:【是,我喜歡風。我也希望,你能遇到喜歡的……】
【……你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孩子,值得更好的對待……】琳娘笑着歎息。
衛琅不懂琳娘的話,但他看着琳娘的笑,在心裡,不斷地讓風刮得響一點再響一點。
于是風鈴再一次被高高吹起,又落下。
*
小販的吆喝聲又響又亮,連同周圍的人聲鼎沸一起蓋過了漸漸停息的風鈴聲。
他不理會一動不動的衛琅,招攬着生意。
衛琅終于從那段回憶裡回過神,放了幾塊銅闆在小販的身邊,安靜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轉身沒入人潮。
衛琅擡頭,頭頂是無窮無盡的黃昏,如籠如蓋,罩住天空下的一切,如同白帝城一樣,他依舊沒有感覺到所謂的自由。
衛琅不理解喜歡,和琳娘說的自由一樣不能理解。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歡風鈴,喜歡得那樣明顯。
但是衛琅垂下眼,冷靜地分析着:琳娘給他講外面那麼多的悲歡離合的時候,常常和他說,喜歡是一種很美麗的、讓人産生留戀的情緒。
如果說,就像小販說的那樣,他确确實實喜歡風鈴。喜歡而不自知的話……
簡陋的星星狀風鈴不斷發出響聲,動人的聲音像是水滴一下一下滴落心底。
要是承認喜歡,那麼很多事情,譬如他之前自我的矛盾,譬如他不願死亡,諸如此類種種,就都可以解釋了吧。所以要承認他喜歡風鈴,同時也喜歡……
不對。
衛琅握緊了風鈴,風鈴過了片刻,停止響動,隻剩絲線在輕輕顫動。
因果關系反了。
不是為了解釋那些事情,所以承認喜歡……
衛琅握着懷中的風鈴,一時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木然地往前走。
微風在江邊微微泛起波瀾,衛琅的神色也同樣如同這江面,他走到江邊,無路可走,止住了步伐。
而是因為喜歡,所以才會有那些事情,才會出現如此嚴重的自我矛盾。
喜歡啊……
衛琅側身,看着街邊的景色。
黃昏的光照亮街道,如同不見枝桠的巨樹滴落世界大小的樹脂,籠住了長街中的行人和風景。
孩童嬉鬧,商販吆喝,夫妻間喁喁私語,分明是街邊片刻之景,卻通通封在琥珀中的美好景色,帶着永恒的甯靜與喧嚣。
昏黃的日光沒有任何差别,等同地照在衛琅的身上。
衛琅在一刹那間意識到,他正置身于這塊琥珀石裡。
一切都那麼清楚,連塵埃也曆曆可數。
在這一瞬間,心中仿佛有一個堅硬無比的東西碎開了。
心裡浮現出一種莫名的,從未有過的情緒,它如此清淺,而又确實存在着。
衛琅閉了閉眼,嘴角彎起了一個淺淺的弧度。
和風輕撫過他的臉頰,衛琅松開風鈴,風鈴再次發出響動,像是情人間輕聲的呢喃。
衛琅睜開眼,張開手指,星星懸挂在指尖,遮住了太陽。柔和的光透過星星的邊緣,灑在衛琅的眼中。衛琅透過光芒,看得到星星,看得到他與琳娘的記憶,看得到他與君逑的接觸,看到他自己的困惑。
那無數的過去,熠熠生輝在眼前。
喜歡。
衛琅反複呢喃着這個詞語。他放下星星,往前走了兩步,站在隔着江邊不遠的僻靜處,目睹着不遠市井中熙熙攘攘的熱鬧。
那熱鬧如此深刻而鮮明,那人群中的歡笑又是如此開懷暢意,帶着他從未擁有卻似曾相識的無限盎然生機。
衛琅不由自主地往前再邁了一步,又停住。
喜歡……
過了好久,衛琅終于反應了過來,他的眉眼裡流露出純粹的、欣然的喜悅。
是這樣啊,原來我喜歡這個世界啊。因為熱愛着世界,所以不願意死去,所以想看遍這人間萬水千山,也想要過人的生活。
原來我這樣的人,也有喜歡的東西啊。
衛琅緊攥着星星,将它放在心口,溫柔得不可思議。
這是,我的喜歡啊。
冥冥之中,衛琅似有所感,他轉頭,看見了君逑和一男一女站在一起,周圍自成隔空地帶。君逑有些猶疑地看着衛琅,不敢上前。
衛琅撲哧地笑出了聲,他小步快跑,跑向君逑。
衛琅曾經疑惑過為什麼自己能看到君逑不理解的東西。
沒有得到過愛的人理應不懂什麼是愛。
但是,如果他見過呢?如果他得到過呢?
可這都不重要。
風鈴發出悅耳的聲音,少年直直地撞入君逑的懷裡。他拉起君逑的手,另一隻手攥着風鈴,拉着君逑轉起了圈。
一圈又一圈,衣擺猶如盛開的花朵,秋日之中,春華灼灼。
君逑滿是驚愕地看着衛琅,而衛琅不斷重複着:“師尊。師尊。”
他轉了好久,才停下。
衛琅看到君逑的目光,掰開君逑的手,笑着将風鈴放在了君逑的手中,幫他合上了掌,讓他攥緊了這顆星星。
君逑配合着他,攥緊了星星,懸挂的絲線從他的指縫落下,絲線連帶着鐵質的指環懸在半空之中。
絲線在光中透明而模糊,仿佛眨眼消失不見,隻留下粗糙的鐵環。
君逑任由衛琅動作,但他的目光難掩茫然——那是比衛琅曾經見過君逑臉上的所有表情都要深刻百倍的茫然,仿佛要刻在他這個人身上,深深印在心底。
君逑好幾次想要張口,卻又硬生生止住。
為什麼?我以為我和你是一樣的。
君逑終于不笑了。
*
白帝城中,如同某種預兆,半空中懸浮出衛琅那處的景象。
江陵自夢中醒來,睜眼,目光落在衛琅的神情上,在接觸衛琅眼神的一瞬間,他明白發生了什麼,終于輕輕歎了口氣:“你知道嗎?我情願你——一生也不要明白啊。”
江陵能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衛琅身上傳來的那股情緒,是那樣溫暖,讓整個人被浸泡在了溫水中。
他知道衛琅為這幅人間繁華之景下了什麼定義。
琥珀石嗎?
倒是個恰當的比喻呢……
江陵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