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苦陀沒有意識到。
苦陀聖人望着衛琅的臉,看着他的面相,眉頭越鎖越緊。
“你——”話語出口,一口血沒上苦陀的咽喉,他咽了下去,拿起酒葫蘆,灌了一口酒,恢複了些許力氣,才繼續講下去。他聲音沙啞,卻含着無盡的悲憫:“——你有弑父殺母之命。”
伴随這句近乎判決的宣告,衛琅的神色出現了刹那的空茫,似有人用尖銳的石子生生紮入衛琅的腦袋,導緻他無比痛苦、視線一片模糊。
距離現在無比遙遠的記憶裡,天地奏起哀響,秋風悲鳴、旋轉,鎖住衛琅的目光。
血色鋪天蓋地來襲,他看見面容已然成熟的自己站在鮮血中央,身邊的一切都被鮮血覆蓋,不知今夕何夕。
衛琅見到他一瞬間想要開口,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是無賴還沒有開口,記憶之中的江陵就睜開了眼,半張面具覆蓋了成熟的面容,所有的神情都變得模糊不堪。衛琅被驅逐出了這場記憶。
到場的修士怔愣片刻,而後全場嘩然,交談聲接連不斷。
“什、什麼?怎麼回事?真的嗎?”
“君峰主怎麼收了這樣一個人為徒?”
弑父殺母,即使是在修仙界,也是一個極為嚴重的指責。修士修為越高,得到孩子就越不容易,何況親緣是抹不去的關系,誰不是把自己孩子當做珠寶寵着?
天地、父母、師徒,都是連修士也顧及三分的關系。它們網羅成了如今仙凡混雜的修仙界的基本倫理。
也是如此,這些修士的驚詫真實得刺人。
墨小宗主笑不出來了。
姜清璇則與之相反,點着下唇,眉眼彎彎,異常愉悅。
衛琅站在衆人或厭惡或震驚的目光中,沒有任何動作,他實在沒有想到苦陀會給他算出這樣一個結果。然而那個場景帶給他無盡的茫然,讓他現在也沒有緩過神來。
君逑掃了衛琅一眼,握住了他的手,而另一隻手抽出了腰側的劍,指向嘩然的賓客,盡顯維護。
宴會不得不安靜下來。
衛琅感覺到君逑的手的觸碰,略略沉下心來思索。他仍舊沒有弄明白一點,為什麼他要殺死他的父母?
弑父殺母,這個詞語扯出多少無端猜忌與聯想。但衛琅沒有對這個詞産生任何多餘的感情。他沒有經受過修仙界正統的指導,甚至于沒有接觸過多少人的教育,這也導緻了很多時候他思路異常純粹。
比如現在,他有的隻是奇怪,奇怪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做。
他長于追根溯源,比起結果更在意過程與原因。
雖然當代因果道缺失讓因果無法相償,但隻是其因無法抵達其果,讓該得報的得報。該存在的原因,早已存在。苦陀如此笃定,這意味着,他的因早已種下,可是究竟是什麼,衛琅怎麼也想不出來。
他不能理解自己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才會殺死他的父母。
說實在話,他們于他就像陌生人。
衛琅深深蹙眉時,有短暫流光劃過腦海,但衛琅怎麼也抓不住。
直覺告訴他,這就是他會變成江陵的根源,但他想不起來這個因。
他忘掉了。
有人捂住他的腦袋,把這段回憶删除了。
衛琅恍惚了一瞬,很快就把問題抛擲到了腦後。像幾月前樓清霄說他天煞孤星般,恢複了那樣的鎮定。
衛琅看着苦陀聖人,神情自若道:“謝謝你的蔔算。你和我的因果,在百年之後再算清吧。”
苦陀盯着鎮定得不同尋常的少年,用碗撓了撓頭。
伴随衛琅的話語,那冥冥之中的預感終于讓他意識到,衛琅就是他會在喝醉酒後,到達這場拜師禮的原因。但他不曉得他什麼時候和這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結下了如此重大的因果。
是他尚在娘胎的時候嗎?
還要等百年之後再算清?
苦陀苦思冥想,未果,将破碗放下來,還打算再說話。
君逑已經将衛琅護在了身後,冷淡地下了逐客令:“希望苦陀聖人你一路走好。”
以君逑的性格,說出這樣的話是非常不客氣了。
“師尊……”衛琅睜大眼,有點驚訝。
君逑更緊地握住衛琅的手,與之對應的,看向苦陀的眼神很冰冷。
苦陀也明白自己在别人的拜師禮上,給别人下了這樣的卦,是不可能受歡迎的。
他苦笑着,随即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環繞着宴會看了一圈,臉色平穩,盡管渾身酒氣,衣衫褴褛,說出的話語卻如同鐘聲般洪亮,清楚地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裡:“在場之人有兩個半的弑父殺母命格,一個弑師之命。”
要知道,在場的修士也不過四五十人。即使苦陀算出的卦可能發生在将來,依據排除法,也能讓人有個狹窄的揣測範圍。
墨小宗主聽到此話,就倏地擡眸,對上苦陀了然的、悲憫的目光,如同對上懸在牆上的佛像,佛像無情地悲憫,他則咬牙切齒、壓抑憤怒。
可惜在場絕大部分修士被這突然丢下驚雷砸得無比震驚,還沒來得及細想,也沒來得及主義。
距離魔修橫行的時代有了一段不小的距離,四王朝建立,歸一宗興起,所有的混亂明面上得到懲治。修士在早已披上文質彬彬的皮囊,即使處于陰謀詭計的計算之中,也要把自己裝點得衣冠楚楚。這已成為習慣。可措不及防間,竟被人明明白白地指出身邊竟然有如此多亂序之人。連指責都顯得心有餘而力不足。
便隻能暫時啞口無言。
小魔女松開勾着卷發的手指,遊刃有餘地與苦陀對視片刻,又看宴會中衆生百态,笑容不變。
丢下如此大一個驚雷,苦陀向衛琅道了個歉,沿着來時的道路,跌跌撞撞地離開了。
徒留拜師宴上,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