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知了這件事,本來以為君逑會急匆匆離開,但沒想到君逑隻颔首表示知曉,然後走近。
日光明媚,微風吹過,溪水粼粼,一片一片,折射着光芒。
君逑坐到衛琅身邊,看清了溪底銀針般穿梭于衛琅手心的魚兒。君逑學着衛琅把手放在溪水裡,不同的是,君逑手中運了點靈力,小魚立刻全都聚集在君逑的手心,遠看來,像是一片白色的流動的錦繡。
君逑握住衛琅的手,小魚便也追逐起了衛琅。
君逑問:“喜歡嗎?”
衛琅望着這片流動的錦繡,愣了愣,才回答:“喜歡。”
于是君逑松開了衛琅的手,撤去了靈力,想要讓衛琅自己調用靈力。
但衛琅卻沒有用靈力。
原本追逐的小魚,自然而然地散去,再度自由地在溪水裡遊動,穿過了衛琅的指尖。
君逑看着這一幕微微蹙眉,默然不語。
兩人之間靜坐了很久。陽光在溪水裡流動,靜谧而安甯。
君逑忽地開口,打破了靜谧:“我找齊了藥材。”
衛琅怔住了片刻:“辛苦君長老了。”
“不算辛苦。等我先調和一下你的身體,我們就可以開始藥浴了。”
“嗯。”
陽光打在身上,微醺而舒服。衛琅微微仰頭,在陽光下眯起了眼睛,像午後小憩的貓。
又過了好一會兒,君逑再度開口:“你不必如此。”
“君長老指的是什麼?”衛琅反問。
君逑看了眼衛琅,眼中隐隐有些無奈,衛琅在明知故問。君逑說:“宗門裡的人。你知道的,我不在意他們的評價。”
君逑何止不在意他們的評價,他就是不在意他們。
君逑的意思很清楚。他根本不在意,所以衛琅沒有必要為了外界的評價這樣忙碌,為了改變他人對他的看法而謀算。
“君長老不在意,可我在意。”衛琅打斷了君逑的話,低低地咳了一聲,垂眼,陰影落在眼睑。
說實話,他沒想到君逑會察覺到人們态度微妙的變化。但他想起君逑研制藥方收集藥材時的專注,也想起他在給自己煮飯時的應心得手,便又擡眼,專注地向他解釋:“無論你是否會成為我的師尊,你這樣對我,我自然不能任由旁人污蔑你。”
他說這句話的口氣那樣的理所當然,仿佛生來就應當如此。
明明衛琅自己不是在意旁人評價的人,卻還是為了君逑去試圖改變他人的評價。
君逑不明白。對他來說,幾乎世間所有事物,抽象的、具體的,都不重要。因而不能理解。
可衛琅的眼底平靜,并沒有覺得這樣有任何不對,他用這樣的平靜包裹住了君逑。
君逑于是忽然模糊地認識到了一點:衛琅好像比他更懂愛。懂得怎樣愛一個人。懂得什麼樣才是愛人。
君逑的指尖不自覺顫抖了幾下,他停頓片刻,将衛琅的手從池水中拿起。
衛琅不明所以地望着君逑。
君逑注意到了他方才的咳嗽聲,言簡意赅解釋:“水涼。”
衛琅抿了抿唇,任由君逑将他的手擦幹。
衛琅望着君逑。從衛琅的角度看,哪怕抛棄個人立場,君逑也是個很不錯的人,盡管他有一些不通俗事,但萬萬沒有歸一宗傳聞妖化的那樣自私自利。
然而越相處越發現,君逑在歸一宗是怎樣得被人看不起。
這樣的事情簡直荒誕。更荒誕的是當事人的毫無作為。
他究竟知不知道呢?
衛琅本以為他不知,現在卻又生了另一種想法。他困惑,便開口了:“君長老知道你在歸一宗受到歧視嗎?”
“知道。”君逑的回答很流暢,沒有停頓。他的神情如舊,雲淡風輕。
衛琅望着他的表情,終于肯定,君逑并非他最初所想,因為對感情的遲鈍而忽略惡意,他其實一直都知道其他人對他的惡意,如他所說,他隻是……不在乎。
因為不在乎,他可以漠視這一切。
衛琅的聲音更低了,他問:“那麼君長老知道為什麼嗎?”
君逑停頓片刻,颔首:“大概知道。”
衛琅的問題頗為不依不饒:“什麼是大概知道?”
君逑回答:“我知道事情發生的前因後果,但我至今不能理解為什麼。”
“那麼君長老能告訴我嗎?”
君逑沒有回答。他想起了來找衛琅之前遇到的場景。
那時君逑沿着台階向上走,分明夏天才剛剛過去不久,樹上卻已經出現了枯黃的葉子。
雜役開始無所事事地掃落葉,拿着掃帚擡頭,見到君逑雖然不自在,還是向君逑打了招呼。
看到雜役躲閃的眼神和稍有尊敬的樣子,君逑猜到是衛琅在中間調和過。
然而相較于之前那樣看似舉步維艱的處境,在這更和諧美滿的環境裡,君逑感覺到了一種悄無聲息的威脅感。
這種悄無聲息的威脅感遠不是其他人能給他帶來的,而是無形之中、冥冥之中形成的一種“勢”。
君逑平靜地走過樹下,似有所覺地往上看。
恰一陣風吹過,幾片枯黃的葉子落在地上。有一片從他眼前直直下墜,君逑不曾理會,樹葉卻無聲無息地落在他的腳下,他踏過,葉片發出支離破碎的聲音。
那悄無聲息的威脅感,就像秋風将葉片吹離枝頭的瞬間的那個角度,就像葉片偶然破碎的那種氛圍。
非人力所能形成,非人力所能抗衡。
隻在一瞬之間形成。
君逑清楚,這股“勢”,在他欲收衛琅為徒時出現,在衛琅稱呼他為師尊的那一刻成形,時至今日,已然越演越烈,就差一個引子,便能點起燎原野火。
有什麼東西要他的弟子一生孤苦伶仃,要所有親近他的人紛紛遠離。
*
此刻,君逑望着衛琅,卻對那即将升起的燎原野火毫無所覺般,彎彎嘴角:“好,我告訴阿琅。”
“隻要阿琅答應我一個願望。”
衛琅疑惑:“什麼願望?”
“我想要阿琅成為我的弟子吧,我願向天地号召,請你和我一起把名字刻到劍峰的石壁之上吧。”君逑神情專注而認真地望着衛琅,“隻有這一個願望。”
“不論結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