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逑不在,衛琅獨自一人出去玩。
說是出去玩,實際上也不過是繞着劍峰走走。
在劍峰休養的這幾天,衛琅看出來了君逑是什麼處境——實在說不上好。明面上的劍峰峰主,手下隻有小貓兩三隻,連個随從也沒有。劍峰峰外都是監視劍峰的人,一天一換,看守自以為嚴密、被發現仍不自知。
除此之外,衛琅還打探了不少消息,得知了君逑在整個歸一宗的風評。
“不重宗門情義”“占着茅坑不拉屎”……什麼說法都有。
真是好大一頂帽子。
衛琅随意地坐在劍峰的小溪旁,将手放入了溪水中,午後的陽光射下,溪水清澈明亮,銀針般的小魚從他手指間穿過。
銀魚與溪水的光輝在他眼底彙聚成一條光之河流。
旁邊的小弟子叽叽喳喳:“君長老對你好嗎?要是有不好你一定要和我說,我讓我爹給你撐腰,雖然我爹不讓我找你玩,但隻要我要求,他一定會幫忙的……”
這小弟子是衛琅不久前剛剛認識的,身份不一般,是歸一宗十二座主峰之一峰主的兒子。他到劍峰來,不過是出于好奇,被劍峰的陣法擋在外面時,衛琅卻溫和地接待了他。
幾分刻意、幾分無意,衛琅和他打好了關系。很多的事情衛琅都是從他那裡了解的,他知道小弟子讨厭君逑。
然而,此時,衛琅在他面前卻微微彎了嘴角,說了幾句真話:“君長老并不是壞人,而且他對我很好。”
小弟子:“诶,你是他唯一的弟子,他對你好也是理所當然的。不過真看不出來,他對你還不錯啊。”
這話說得……
“沒有任何人是要理所當然對别人好的。”衛琅沉吟,“而且,早些時候就發現了,你們怎麼這樣讨厭君長老呢?”
衛琅的直白反而讓小弟子不适應,他陷入沉思,幾乎是複述了旁人的話:“……因為君逑冷心冷情、狼心狗肺、完全不在乎宗門利益啊……哦,對,他和前宗主……”
小弟子添油加醋:“我跟你講,你不知道,前宗主那麼對君逑,可是他是怎麼回報的呢……”
衛琅偏頭,他着實認為對方的評價太過苛刻,卻沒有立刻言語,隻繼續自己在聽着小弟子的話。
在歸一宗,衛琅所聽到的不少亂七八糟的傳聞中,最有意思的就是關于君逑和前宗主的。小弟子說得無心,把從各種人那裡聽來的消息倒得一幹二淨,他的記性不錯,而衛琅的分析能力也恰恰很好。于是他能判斷得出來這些傳聞幾乎用各種的方式暗示,暗示君逑與前宗主之死關系匪淺。
“那個時候,君逑站在前宗主的棺木前,連眉頭都不帶皺一下……”
小弟子闡述:“和爹爹說的一樣,君逑擁有那麼多的資源,用了宗門那麼多東西,受前宗主的恩惠。可卻根本不知感恩,毫無作為,隻會揮霍……”
“我爹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小弟子皺着眉說,他一時間不知怎麼形容他對君逑的厭惡來源,便再度這樣重複。
衛琅在小弟子停頓間插嘴,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也許在性格、在為人處世方面,君長老有他的問題,但就你們而已,也決不能從有無宗門貢獻的角度批判他。”
小弟子不解:“什麼意思?他難道有幫宗門做什麼嗎?”
周圍人潛移默化的影響果真巨大。
衛琅同樣略有疑惑地反問:“他替你們一劍震退十萬妖獸,難道不是莫大的貢獻嗎?”
小弟子瞪大雙眼。
他必然知道那一次的戰役。
因為即便是被迫過着與世隔絕、離群索居生活的衛琅,也聽聞過君逑四十年前的事情。
這不是任何人以任何一種方式能夠抹去的。
四十年前,臨淵女帝登基後血腥執政的弊端初顯,反叛者操縱着未修煉出靈智的妖獸組成獸潮襲來,聲勢浩大,動搖了臨淵将近半個根基。臨淵女帝用蒼木令要求歸一宗援助。歸一宗墨小宗主派出君逑前往支援。
當時沒有任何人認識到,劍峰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峰主究竟擁有何等力量。
他僅用一劍便震退了十萬妖獸,傳聞所有妖獸都死于他的劍下,沒有一個幸免。血色将臨淵連綿不盡的白雪都染成了豔紅。腥臭味籠罩臨淵半月不散。
衛琅所見的蛛妖,也不過分魂出逃而已。
那一劍穩定了臨淵的政權,也成就了君逑此世第一劍修的名聲。
而那一戰被命名為彎月之戰,據傳聞,便是因為君逑當時斬出的那一劍,光輝近似彎月。
煌煌劍芒,不隻迷了女帝的眼,還迷了被他斬于劍下的妖獸的眼。
衛琅想起在那個石窟裡遇到的蜘蛛精,她的執念、她的愛慕與怨憎,又想起君逑本人在歸一宗遭遇種種而無動于衷的情态,輕聲歎息。
可是君逑不在意的,他不能不在意,對方給予他的,他有所感知,也願有所偏頗。
小弟子支吾着:“可、那、那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什麼是理所當然呢?”衛琅再度困惑,“而且這不是理應與否的問題吧?”
就衛琅最近于歸一宗了解的歸一宗曆史,從啟明曆七千年來,歸一宗已有衰敗的迹象了,隻是憑借強大的勢力與弟子資源支撐而已。四王朝無不想從瓜分這塊肥肉,又沒有一個人能獨吞。于是僵持至今。
而君逑那一劍,幾乎是直接建立起了歸一宗即将逝去的威名,展露了歸一宗的最高戰力,震懾了世人。君逑本人作為歸一宗的代表傳頌于說書人口中,使歸一宗聲名更顯。
“難道有誰在歸一宗的貢獻可以抵過君逑這一劍嗎?如果沒有,又憑什麼指責他呢?”
小弟子一時間卡殼,他兩度說不出話來。
衛琅陳述:“所以我很奇怪,你們認為君逑究竟應當如何,才會對現在的他不滿?”
要他如何?
小弟子想起周圍人的話語,想起父母的勾勒。
當然是要他一心向着宗門,要他拼命為宗門做貢獻,要他……
“他應該成為一個宗門的傀儡,一個全心全意的宗門木偶,對嗎?”衛琅看出了小弟子的想法,輕聲問。
小弟子被衛琅問得一句話也無法反駁。
這就是墨小宗主想要的吧。
衛琅見到小弟子的表現,再度歎了口氣,也不為難他,隻是倦怠地搖了搖頭,指尖輕點水面,又沒入水面。
這位墨小宗主,想要塑造一個什麼樣的宗門?
這樣的、不顧一切地抹黑君逑的名聲,仿佛生命中隻有這一件事情。而宗門對于他,則是手中的工具。
趨炎附勢者看出他的想法,願意裝作不知幫助他;不明所以者當真以為他為宗門着想。
他的權術與陰謀詭計也許相當不錯,可光憑這些,可以支撐起歸一宗這樣一個碩大的、迫切需要改變的宗門嗎?
衛琅想,這些遠遠不夠。
小弟子咬唇,滿心糾結之間又生出一個想法:也許,君長老真的真的沒有那麼不好……以前是他誤解了。
“阿琅。”君逑的聲音傳來。
小弟子和衛琅一齊轉頭。
君逑逆光而來,淺笑着。
小弟子神情複雜地沖眼前的君逑打了個招呼:“君長老好。”
他打完這個招呼,不知以何種姿态面對君逑,就匆匆地起身,跑開了。
衛琅見到君逑卻沒有起身,隻是從容地向他打招呼:“君長老。對了。幻峰峰主芷薇曾向我詢問你的蹤影,并且告知我,如果見到你,告訴你,她在竹林那裡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