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衛琅醒時，君逑人早已經離開。他這一覺将近睡了一天一夜，醒來又是一個清晨。對于這樣空耗時間，衛琅早已習慣。

他咳嗽着起身，腳步有些踉跄。如久久戴上枷鎖的人，一朝除去枷鎖，也不能立刻感覺到自由的氣息了。他目前需要迫切适應的反而是這具身體。

衛琅努力克制應激反應，擡眸，環顧四周，從卧室出來，繞着屋子慢慢地走走。

細細看來，這屋子裝飾得頗有生機。幾叢藤蔓繞着屋檐雜亂生長，正值花季，中有一叢較瘦弱的藤蔓似不堪花朵之重，白色的花串兒下垂到窗前，落到書桌上。

桌上擺着筆墨紙硯，右側疊了四本薄皮書籍。其餘的書都被整整齊齊地疊放在書架上。

這裡應該就是君逑書房了吧。

衛琅猶豫片刻，繞了繞，走到房屋内。書架上書籍很多，但衛琅沒有輕易取用，隻是看了看桌上擺着的書，書籍最上方是《修仙界大記事》。

衛琅有些困惑，因為他記得這本書年代久遠，作者衆多，一個續寫一個，缺乏名聲遠揚之輩，雖然因為年代的特殊導緻書籍出名，但實際的内容卻并不深厚，隻是作為記錄。君逑為什麼會特地取出來，放到了桌上？

難道是要給他看的？

衛琅聯想起君逑之前的話，輕輕地拉開椅子，坐到了書桌前，翻開了這本書。

修仙界真正開始用文字玉簡記載的可追溯的曆史，啟于曚昧紀的前期。曆史的記載斷斷續續有五萬年之久。彼時妖族統領着整個修真界，他們依靠血脈傳承擁記憶，堅持着弱肉強食的原則，絲毫沒有向下傳播知識的打算。人類不過是妖族掌控下的奴隸，人族修士更被壓得喘不過去。由于人族的式微，那時的曆史隻有片言隻語作為記載。直到妖族的首領青帝意外亡故，後繼者乏力，人族才漸漸興盛。

然而人族真正取代妖族，成為整個修仙界的中興力量，卻是在曚昧紀的中期。當時白雲宗培養出了一代天驕遲越和，此人一路攜青雲之志，憑強悍實力統一了整個大陸，以西嶺沙漠和十方山脈為界将妖族驅趕到了北邊的極寒之地。

這可以是人族修士真正開始詳細記載曆史的時候。

衛琅想起很多有趣的秘聞，比如青帝的死因，流傳的最廣的一個版本是，他的寵妃叛亂，為權勢殺死青帝。而卻有更多人考據，認為青帝未曾死去，隻是借機脫身……

這些秘聞各式各樣，有的截然相反，有的相似之處。衛琅都一一記在筆下，自行判斷。

君逑看書的習慣和他不一樣，書本幹幹淨淨，什麼都沒有。正如君逑給以他的印象。

衛琅目光一凝，将書籍的時間線粗略地換算成了現在的時間線，略過了曚昧紀的内容，翻到了混亂紀。

約兩萬年前，是混亂紀的開始。混亂紀因其混亂成名，伊始于長生浩劫。

大多數人隻知道“長生浩劫”這個時間節點的名字，卻不知道命名真正的理由，隻是以為斬斷了修士長生的夢想，所以由此稱呼。但實際上，“長生浩劫”還有另一重更簡單、更直接的含義，因為可以通過這層含義隐約窺見天道殘缺的緣由，所以逐步被後世的大能者隐匿，隻有四王朝的皇室書庫和歸一宗的暗室中還有記載。

衛琅翻到這裡，見到這本書記載了長生浩劫全面的命名緣由，略略皺眉。他指尖停頓一下，不太适應，費了好些力氣調用靈力，便感受到了書本中的靈氣運轉痕迹。那靈力氣息如自悠古傳來的風，帶來了過去的故事。衛琅從這之中認識到，這本大記事所存有的年代——它是未被删減過的原版，甚至可能是目前能找到的最古老的版本。

衛琅默然片刻，繼續翻動書頁。

過去的修士們常說句嘲諷的雙關語：“長生劍，一劍斬斷長生路。”

長生劍是一統大陸的早已飛升的劍君遲越和的本命劍，不知何種原因，一日忽然自空中墜下，如流星般劃過天際，斬斷了天梯，當時未察覺還有大半的天道被斬落，天道因此缺失，而長生劍墜入地上，分開了陸地，劈出了深不見底的極淵。那一天從此被命名為長生浩劫，成為了混亂紀的開端。

混亂紀一千年六百五十年，一位平凡的修士發現了因果缺失，心魔消散，激起萬丈波濤。随後上層再無力掩蓋，空間道、時間道等多個道的道基的消散被一一揭露。恐慌如野草蔓生。

随後兩千年，魔修華羽打開了修真界與凡界大門，促使凡界回歸修仙界。至此凡界也被卷入修仙界的混亂之中，仙凡之間的大亂鬥正式開啟。

因為喪失了長生的機會，沒有因果的懲治，不用擔心心魔的困擾，修士插手凡界，更改朝綱，随意殺戮，輕賤人命，隻為了滿足自己的願望。他們失去了長久的目标，縱情于此時的欲望中，在虛假的狂歡間肆意縱樂。

當時的人間是怎樣一副煉獄圖景，猶如烈火焚燒整片大陸，喧嚣與繁華與混亂徹夜不眠。

書寫者的字迹漸亂，書旁配的圖片難掩其心情之郁結與悲憤。

人子相食，戰亂骸骨遍地；畫舫小船，歌聲綿延千裡……

這樣的混亂極端持續了幾千年之久。

到混亂紀六千年，各類喜愛制作工具的修士聚集在一起，成立了天工坊，對修真界和凡界的器具進行了系列改革。

說來可笑，正是在這種混亂之下，催生了種種意想不到的能工巧匠。當修士不再專注于修煉的時候，他們有很多的時間去揮霍人間，也有很多時間去發明與創造。

那些不再專心在修煉上的、沒有向道之心的人也能通過靈植丹藥得到很高的修為，延長壽命。他們聯起手來，改造了近乎半個修真界。

可惜的是，這些改造與發明沒有更好地改變世人的生活。人們仍在無止境的混亂，無道德、無法律的自由鬥争之下。

直到混亂紀八千年，鬥争将盡結束，情況才有所好轉，修真界四王朝的版圖基本奠定。四王朝，東天行，西初決，北臨淵，南瀚海，四王朝各占一端。凡人在其統治下終于不必成為戰争的馬前卒。

一萬年，以一批立志于改變現狀的修士建立歸一宗後，混亂在明面上結束了，凡人的生命得到了基本的保障，那一天被後來定為啟明紀的開始。

衛琅輕輕合上了書本。

清晨剛過，陽光很好，風日正麗，如晴空之下本不應該有陰霾。書寫者仿佛也認為這世間再無陰雲，從輕柔和煦的字迹中可窺見其心情的美好。

然而在此後，逐漸穩定下來的四王朝終于開始相繼掩埋曆史，這本書也被不斷篡改删減，難再被續寫，就不必再提。

衛琅将合上的書本放到一邊，他猜到這本書大概不是君逑特地留給他看的。那麼君逑為什麼要把這本書抽出來，特地放在桌上呢？

衛琅不明白，君逑卻在書桌上畫了個小小的笑臉，似乎在對他表示歡迎。

衛琅盯着這個小笑臉看了一會兒，方擡頭。

在擡頭間，他從被藤蔓花串兒遮遮掩掩的窗戶瞥見屋外，見到後院裡擺着一把躺椅。成群的螞蟻從躺椅旁邊繞過。

風日正麗。

就像琳娘說的，不必常年拘在一個地方。

衛琅輕輕歎息，而後再度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