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星星的夜晚,天空中高挂着一輪明月。
參天的古木遮蔽了那柔和皎潔的月光,樹下隻留一片混沌的黑暗。
沾染着血腥味的空氣在這一片靜谧的黑暗中無聲流動,預告着、昭示着。
“我要成功了!我要成功了!我一定會回到過去的!”
大笑聲回蕩在黑暗中,打破了寂靜。
古樹下亮起微光。
那是一個巨大的繁複錯雜的陣法,陣法每一個紋路、每一筆一畫都浸染了一層不詳的紅色。
衣衫褴褛、頭發蓬亂的老人一屁股坐在陣法中央。
陣法的光打在他的臉上,染上紅色的是他凸起的顴骨,浸在黑暗裡的是他深陷的臉頰。而他的嘴巴,咧到了臉頰,異常詭異。
老人正在瘋狂地大笑着。他笑得撕心裂肺,幾欲作嘔。到最後笑聲停止,他的表情還定格在僵硬的笑容之上。
許久之後,老人發出聲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裡擠出來。
“琳兒,我會成功的。我們将一同長生……”
老人那被堆積的皺紋遮掩的目光像一條扭曲的、不斷攀爬的水蛭,而那目光中的眷戀與追悔深刻無比。
他會長生不老,修煉成仙,再掌握權勢。
他會在最初相遇那個小鎮,在那漫山遍野的花海中,再次和她相逢。
他們将成為神仙眷侶,他能與她一起實現那些未盡的心願,再也不會有人能夠威脅他們。
老人沉迷在了自己的美夢之中,發出了癡癡的笑聲。
夜,悄無聲息地送來了一陣冷風。
已經瘋癫的老者莫名其妙地打了一個寒顫,從美夢中驚醒。
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了一個曾經聽到過、并且絕不會變認錯的聲音。
“你不會成功的。”
笃定的聲音在老者耳畔響起,如同清泉敲擊石頭般動人的音色,卻令老人本能地抖了抖身體。明亮的屬于來者的燈更讓老人覺得刺目,下意識低頭。
老人低着頭,目光原本落在陣法花紋之中,此刻卻小心翼翼地向上。
于是他便看到那雙被燈照得明亮的月白色的長靴正踩在陣法上,玄色的衣袍遮住了靴子的上半邊,衣袍上還帶着龍紋。
白色何等純淨,龍紋衣袍又何等高貴,老人心中卻升起了無盡的恐懼。他隻覺血色才是真正适合對方的顔色,這個人活該浸在血裡,再也醒不過來。
老人牙齒發抖,身體發抖,寒毛立了起來。他連吞了好幾口唾沫,才鼓起膽子,順着月白色的長靴向上看。
——被他這樣畏懼的人是個青年,看不出歲數,左臉覆蓋着銀制的半張面具,面具是飛鳥展翅的形狀,隻勾勒出露在外面的鎏金色的左眼,而他的右眼卻是如墨的黑,不見絲毫光亮。
任何人見到這個青年,都能承認,他難以忘卻。
但老人情願從沒有見過對方。
青年手中尚且提着人間上元節的一盞花燈,燈盞中明亮的光穿透黑暗,照耀出了面前景象:樹蔭之下,陣法周圍,血肉分成片片,疊成小山,與白骨抽離;古木塗上鮮血,刻下紋路,顯得黯然。
原來那紅色不是陣法花紋的顔色,僅僅是倒映出的周圍環境的顔色。
老人看到青年的目光遊離在景色之上,不由哆嗦了一下,顫抖着聲音,叫出對方的名字:“江、江陵。”
江陵略略放下了花燈,下唇輕抿,沖老人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嘲諷表情:“我當是誰在這樣的佳節打擾别人看花賞景呀,原來是您老人家呀。”
江陵語氣似調侃:“這麼多的血肉白骨,您是從哪個旮旯堆裡翻出來的禁術,又殺了多少人啊?”
“你,你……”深入骨髓的恐懼反而讓老人稍稍恢複了些理智,他鼓起勇氣,在江陵面前開口:“你怎麼會在這兒?”
“什麼‘你,你’的,您老到連話也說不清了嗎?”
江陵百無聊賴地撥了撥花燈,指尖劃過上面五光十色的人間壁景,然後施舍般地擡頭看了對方一眼,僅僅是一眼,老人就被釘在了原地,再也動彈不得。
“至于我,你應該很清楚的吧,界樹都出了問題,我能不來嗎?我倒是奇怪,以你的實力,居然現在才被我發現,難道有人在幫你嗎?”
江陵思索了一秒:“無所謂了,有沒有人幫你,也無所謂了。”
如果有人幫老人,那事情還能有趣一些。
從這個角度來說,他竟然也像是一個享樂主義者了。
真是世事難料。
江陵感慨着,嘴角的弧度更加明顯。
空氣中的血腥味清晰濃郁。他又看了眼四周,眉頭輕蹙,仿佛不滿的樣子。
老人看到了他的神色,更顯驚恐,卻因為被定住,隻能開口求饒:“求你,求求你,放過我吧,當初是我們對不起你……可是現在,我已經變成這樣了。”
老人咬咬牙,心虛卻又理直氣壯。
“是嗎?”江陵聽到這話後,偏了偏頭,目光冷漠地凝視着老人,老人克制着恐懼和他對視。
江陵往前走了一步,老人立刻被壓力壓倒在了地上。
江陵俯下身,手中的花燈微微前傾,照出了老人的姿勢——他慘白的臉緊貼着地面,染着鮮血,雙膝卻跪在江陵面前,整個人呈現扭曲的“幾”字狀。
江陵在對方耳邊輕聲道:“你有對不起我嗎?我忘了呢。我難道在意這些嗎?”
然後他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對方:“更何況,你對不起的人啊……恐怕不應該隻想起我吧。”
老人感覺到越來越重的壓力如山般壓在他的身上,他控制不住地咳了兩聲,咳出了帶着内髒碎片的血水。看到這血水,老人驚恐萬分,他用力将五指成爪狀,刨住地面,仿佛這樣可以給他支撐。
老人的耳邊傳來嗡嗡聲,他聽不清江陵在說什麼,隻是斷斷續續地哀求道:“我知道……你一定懂我的……你也想改變過去……我們聯手吧……我們可以無人能敵……我會長生不老……我會變成最厲害的人……”
“道聽途說可不好。”江陵側過腦袋,欣賞般地看着老人掙紮的情态。
“而且長生不老呀……”江陵輕笑了一聲,“居然在我面前這麼說嗎?”
“多麼可笑啊。”江陵垂下眼簾,注視着老人。
“我要見她,我一定要見她……”老人的神志已經模糊不清了,口中卻還在喃喃着。
這是執念,也是魔障。
江陵神色冰冷到了極點,聲音卻是與之截然不同的溫柔,他宛如好奇似得,問道:“你都把自己折騰成這樣子了,還要見人。那麼,你要見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