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栖如釋重負地樂開了花,忽略掉老友的視線,潇灑地背轉身,隻等最後的一刻。
可是連他自己也沒料到,腳丫子有天會不服管教,剛往前邁步就停下。
……再聊兩句,就兩句。
心底有個聲音,不遺餘力地在吵鬧。
“楊老三,你跟嫂子都很喜歡小馬對吧?這敢情好,出去後,你們就收養了他。想你楊諄修國之棟梁,來日掃六合并八荒,震長策而禦宇内,立不世之功勳。嫂子更不用說,既能懸壺濟世,也能持家有道。小朋友有她照顧,吃穿不愁,體魄無憂,有你教誨,立身端正,厚德載物,長大必然君子有為……咳咳……咳咳咳……”
楊繕聽着顧栖的咳聲,惴惴地揪心。
他感覺顧栖音色衰敗得可怕,好像一灣清淙的鳴泉,就在自己的耳邊,逐漸淌向了枯竭。
而且,這家夥一席話全在講别人,一點沒提他自己。
“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宿疾纏身又添新傷,還中着劇毒。”
楊繕兩步繞到顧栖的正面。
“還是先去歇歇吧,這邊有我和仨小子處理。”
顧栖不理楊繕勸告,也毫不在意撕心裂肺的苦楚,含着一嘴巴子血污,維系清逸的面容:
“楊老三,走這一路,你有發現哪兒不對勁麼?咱們與司馬骜較量的同時,似乎還被某種力量暗中監視着。”
楊繕:“什麼?我竟從沒覺察……”
顧栖:“……蜃樓。之前給你看過的斷戟還有印象麼?當時你說,射箭的人,像是蜃樓之中十二殃。再往前追溯,我獨自行動時應該就被他們跟蹤過。我猜,你和仨小子蜀漢臣子的身份,他們一早已清楚。好在那會兒,我感覺不到對方明顯的惡意。但沒有惡,并不代表就是善。蜃樓的企圖,我翻來覆去地細品,也不敢确證……諄修,這幾年你在外行走,可聽過蜃樓和曹魏朝中有什麼關聯?”
楊繕:“據我所知,蜃樓僅活躍于江湖。”
顧栖:“真要這樣倒好了。我冥冥中總覺得,蜃樓不容小觑。太山君在先,司馬骜在後,明面上我們一手翦除這兩方勢力,但暗中于蜃樓,又會否有什麼好處?”
“蜃樓……好處……?”
楊繕的面色從灰變青、又由青轉紫。
顧栖可不想看到氛圍這麼悶重,趕緊眉目含笑:
“……哎呀呀,楊老三你那是什麼臉?這一切隻是我猜測,沒有任何的實據,興許也不用太擔心。總之為免後患,司馬骜的屍身你們悄悄送去司馬謹求大營就是,千萬别給他發現了行蹤。一定盡快回蜀地去,不要在魏境多做逗留。”
楊繕嚴肅地颔首:
“必當如此。”
“哦對了,還有充之那人啊,耳根子軟,容易輕信他人。你跟桓奕高低得有點眼力見兒,該提點時,多提點着他點。”
話匣子一旦打開就難收,兩句裂變兩百句不止。
顧栖說着說着,又提到了書裡的蜀漢少帝,劉沛。
“陛下?”楊繕蹙了蹙眉頭,心裡暗歎:
普天之下,鬥膽對少帝表字相稱的人,也就這個顧雁息了。
按照原書的劇情,小皇帝劉沛庸碌無道,聽信讒言,可謂主角攻姜奂以一抵百的豬隊友。
但顧栖穿來以後,打小跟小皇帝夯實了友誼。在他變着法的循循善誘下,劉沛對江山看重、對社稷上心,已逐漸擺脫昏君的形象。
尤其三年前,劉沛得顧栖冒死護駕,深受觸動,從此發願勵精圖治,志做一代明君。
于是顧栖琢磨一番,還是決定跟楊繕再多唠叨唠叨。
君主坐鎮中央、運籌帷幄,臣子出師征伐、決勝千裡。大家君臣同心、一往無前,蜀漢問鼎中原、終結亂世,還真保不齊能成。
“行了,事不宜遲,咱們該走了。”
楊繕一面深思一面點頭,旋即叫來管韬丁準瞿良三人,安排他們認真看圖,為拆分天運儀做好準備。
趁着楊繕叮囑三個小年輕,顧栖一轉臉找到了玉兒。
他顧栖拍拍屁股拜拜了,這兒卻是大夥兒賴以生存的世界。
唉,剛剛還在告誡自己别拉扯,怎麼發覺放心不下的東西,還有那麼多……
玉兒讀懂顧栖的目色,随他走往僻靜的角落。
“……九爺,欺騙三哥我實在心裡不安。鳳凰叫……要怎麼辦?”
他艱難啟齒,音量僅顧栖可聞。
“嫂子大可當沒有這碼事。”
顧栖輕聲接過話。
“怎麼能夠當沒有?出去以後,你還要如何再相瞞?”
“放心吧,稍後你就明白了。嗐,瞧這岔打的,我根本不是來說這個。”
“那是——?”
“嫂子,我願意信你,不論你曾經為誰效忠、做過什麼,都已成過往。”
玉兒紅了眼角,拼命點頭:
“我立誓此生追随三哥,生死不棄。”
“你對諄修越摯愛,便對前主背叛越徹底……遭遇危局,隻怕你一人之力難抗衡。”
“……你——你還知道什麼?”
“我隻知道一件事,刀山劍林,駭浪驚濤,諄修都會和你一同面對。”
顧栖尊重且真誠。
玉兒大約和蜃樓脫不開幹系,但顧栖選擇點到為止。
當今,他隻願祝福楊繕玉兒兩人平安順遂、白頭偕老。
暫别玉兒,顧栖又回到小馬的跟前:
“馬爺,咱這兒怎麼還撅着嘴呢?”
“……”
小馬仍像樽木頭人。
“不打緊,你慢慢會想通的。”
顧栖落拓一笑,挨着小馬席地而坐。
系統倒計時中。
暴風雨前的甯靜,顧栖縱情享受。
銅台一側,三個小年輕對着天運儀研究老半天,總算上手觸及。
也是這會兒,供能的晶石燃燒殆盡,儀械光芒漸隐,複歸岑寂。
仨小子意識到不得了的事:
“等等,燃料燒光,天運儀即使帶出去也沒用啊。”
楊繕利落打消三人顧慮:“不會。”
他在熔爐處檢查過餘燼,判斷這種石質屬實來自天外,人世間萬裡難尋。
巧的是,他們巴蜀深山中,就藏着這樣一座洞穴,約麼是遠古時飛石隕落的地點。
仨小子長松口氣,打算繼續手頭的工作,鋪天蓋地的巨響,卻震穿大家的耳膜。
巨門猛然間關閉,跟着便是無窮盡的地動山坼。
聽聲音,大殿每一堵牆後,都移來了一整座山巒。
直到這時,終局才真正降臨。
留侯建造此地之初,便不容任何人帶走天運儀。
眼見生路封死,管韬和丁準兩個急得面紅耳赤。
“遺境鑄造圖上有這重機關?”
“不可能。要是有的話,九爺怎麼沒講過?”
倆人一下下敲打着牆面,拳頭潰了皮、爛了肉,仍不死心。
瞿良阻止不了,心急如焚地看向楊繕。
而楊繕也正焦灼地看向顧栖。
時隔三年,終于又到謝幕之時。
“火藥。”顧栖站起身,手指大背簍,玄影搖曳不定。
“行不通。”
楊繕咬斷了牙根,汗如雨下。
“擋在外面的是幾座大山啊,區區幾十斤炸藥,怎足夠撼山?”
“若是再加上天樞四象閣閣主《希夷罔象功》的一甲子功力呢?”
顧栖澄定地面向衆人,臉依舊是那張清隽的臉,隻是風華已眇然,星星點點,碎出飄零的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