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栖卻沒告訴楊繕,危境最後一道生死關,圖卷沒有清晰地标注。
為了完成任務、順利“飛升”仙俠文,他正打算當着大家面,在那兒演出殺身成仁。
“楊老三,你為嘛還這麼苦大仇深?”
顧栖吊兒郎當。
“你有打開鑄造圖的辦法了?”
“沒。”
“那你還能笑得出?”
“我去歇了,路上靠你。”
小馬早在等候顧栖,盲眼上覆着驅不開的雲、漫着散不盡的霧。
顧栖靠近,他立馬摸了過來,什麼話都不說,隻死死揪住顧栖衣角。
除非砍掉胳膊,否則别指望他放手。
顧栖樂得不要不要,若非病體受限,丫就得表演孔雀開屏了。
他攬着小馬一頭鑽進馬車,将帶狼牙的“狼牙”插回小家夥的玉竹杖,而後往角落一窩。
“九哥——”
滴答、滴答……
珍珠淚盈盈又閃閃,淌過小家夥下颏。
顧栖蹭幹他臉頰:
“喲喲,怎麼了?”
“都是我不好,誤會你,還鬧脾氣——”
小馬舉起小拳頭,狠狠捶打向自己。
咚一聲、咚一聲,聽得顧栖心肝顫:“喂,幹嘛呢?”
他忙攔住小家夥,順勢攏他小手到懷裡,強行呵氣道:“寶哎,你這手也忒冰了。”
“……九哥,你不怪我?”
小馬困厄漏出幾個字。
顧栖浪裡個浪:
“快快快,我要聽:九哥好,九哥妙,九哥美得直冒泡~”
小家夥瑟瑟一抖,破涕為笑。
二人僵持數日的關系,就這麼修複。
縱享絲滑。
沒過多會兒,小馬空洞的白瞳又無端躊躇:
“九哥,你身上多了股味道……”
顧栖嗅嗅胳肢窩,雪木香清幽:
“是該洗澡了。”
“不,我是說——好久好久了,還在軍營那天,突然就有了。我……我也搞不清,總之——聞起來很危險!”
顧栖明白小馬的意思。
司馬骜的毒,沒逃過小家夥鼻子。
“夜深了,快睡吧。”
“九哥——”
小馬還有話說,卻被玉兒和仨小子登車所打斷。
一切已收拾妥當,楊繕獨坐車頭,旋即驅車啟程。
小屁孩臉蛋憋得鼓鼓的。
于是,顧栖在發光發熱間選擇了發瘋。
“吶,給你唱支搖籃曲。”
這位爺眨眼沉浸自個兒十三不靠的“天籁”。
得,大夥兒全不得安生了。
玉兒尴尬地垂眸,盡量用意念屏蔽噪音。
仨小子更是多聽一耳朵都對不起列祖列宗:“救命,誰來管管他?”
楊繕探頭車廂内,瞅着這孫子的臉,選擇了寬恕。
沒轍,唱得太好看了。
唯獨小馬撇過小腦袋,嘴角偷偷揚了笑:“九哥,我睡着了……”
顧栖總算滿意地收聲,拱了拱身子,也撒手閉眼。
車行辘辘,廂内衆人相繼睡去。
楊繕獨自駕車,手裡摩挲着小球,眉宇凝皺痕。
一個多時辰後,車門吱呀輕響。
顧栖蹦着腳尖擠出門縫。
“你不是說要休息?”
楊繕見他臉色差勁過僵屍。
顧栖背倚門框賞風景,假惺惺嘤咛:
“怕你寂寞呀。”
大半夜賞個屁的景,這家夥分明難熬得一批。
錐心刺骨的病征,如果沒能讓他失去意識,那這身殘軀就會走向另一個極端,想暈暈不了、想死死不掉。
顧栖連清逸的影子都變得皺皺巴巴的。
楊繕拿起小球碰碰他胳膊:
“不睡就幹點正事。”
顧栖搖晃小球在耳邊聽響:
“請外援吧。”
“你一個天樞四象閣的弟子解不了?”
“慚愧,造詣不夠。”
“你想找誰?”
“還能是誰。”
“他會肯來?”
“國家大事欸,他敢說不?”
後半夜,凍雨霏霏半成雪。
顧栖懶洋洋地回頭望,冥漠之都已遙不可見。
天邊的火勢,似也小下去。
楊繕瞥見這家夥眼神輕微地變化:
“又怎麼了?”
“道路千萬條,安全第一條。行車不規範,親人兩行淚——好好看路啊喂。”
顧栖嘴上發連招,心裡卻嘀咕:總不能那麼寸的吧?但願是自己多慮。
往後的幾天,顧栖表面談笑風生,實際一直遭受病痛侵襲,神思萎靡。
所以他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仨小子叫他下車遛彎,他也都搪塞了過去。
楊繕等人各有各的事做,跟顧栖形影不離的,隻一個小馬。
倆人黏黏糊糊、膩膩歪歪,要好得比以往有過之而無不及。
小家夥總是乖乖巧巧,飯可以不吃、覺可以不睡,九哥的臂彎,卻不能不依偎。
将近一月後,衆人抵達微山。
因為不敢冒進,大家暫時安營紮寨在山腳。
楊繕帶領管韬丁準瞿良重新環山勘測,規劃出幾條進山的路線。
顧栖則倆手一甩,興緻勃勃地同小馬一道田園牧歌。
一晃又過了三月,已是莺飛草長的時節。
這一晚,碧空萬裡,山風爛漫。
衆人圍坐篝火,忽見流星盈野。
山下一泊鏡湖,甯寂空幽。
漫天飛星接二連三地掉落,激蕩漣漪一縷縷、光斑一襲襲。
每個人都被映得亮閃閃。
千載難逢的天象,三個小年輕怎麼肯放過。
“許願,快許願!”
他們撺掇完這個又撺掇那個,手把手地示範小馬十指相交。
小家夥學得一絲不苟,下巴抵在兩手上,鄭重閉起了眼眸。
山有微岚,吹剝流星長尾,點綴他一身輝芒。
幼嫩的小人,璀璨生光。
仨小子當然更不會忘記自己,祈完了願,又借機包圍顧栖:
“嘿嘿,我們仨今年都滿十六啦。那個——九爺你瞧,咱是不是也能有個表字了?”
顧栖道聲“好”,讓小馬跟玉兒先去别處散步,随後對三人大筆一揮:
給管韬取字文略、丁準取字書允、瞿良取字少溫。
仨人心花怒放,立馬互相蹬鼻子上臉:
“以後誰再敢直呼小爺大名,絕對讓他吃不了、兜着走!”
管韬丁準一邊嬉鬧,瞿良卻撓撓腦袋,面頰泛紅,對顧栖楊繕道:
管韬丁準都是官宦子弟,但他出身平民,追随兩人的機會來之不易,必定格外珍惜。
“父母離世後,我家中就剩個小弟。他一直渴望和我一樣修習武藝,往後也能上陣殺敵、建功立業。所以我想問,等咱們大功告成回到成都,能不能讓他——讓他拜雁息哥為師?”
“我哪夠格,找個厲害的。”
“啊?還有誰能與你相比?”
顧栖慧黠一笑:
“行了,這事兒包我身上。”
“你沒诓我?”
“君子一言。”
瞿良激動得手舞足蹈,這便跑去找管韬和丁準炫耀。
顧栖片刻安甯,又聽楊繕問:“你剛才許了什麼願?”
“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大道之行,天下為公。”
顧栖瞭望星河,目色清遠。
“會有那一天?”
“會。”
王朝的興替,總歸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曆史規律,書和現世共通。
不多時,小馬和玉兒又尋來。
眼瞅小朋友賣力牽住顧栖,玉兒識趣扽走了楊繕。
天氣暖和了,小馬的小奶音也難得一見熱呼呼:
“九哥——我的願望,很多。”
“唔,比如?”
“比如我想治好眼睛,有一天也能看見天空的藍、大地的綠、花朵的紅……又比如,我想——”
話說到這兒,小家夥長睫簌簌地顫起,玲珑一點朱砂紅,仿佛要跳出眉心。
“那幫人沒告訴你,願望藏在心底,更靈。”
顧栖暖笑,手指輕拂小家夥嘴唇。
“好,那我不說。我等着願望,一一實現。”
小馬咧開嘴,向曠野擲下一串脆生生的笑,主動拉着顧栖臨湖而行。
“九哥,你聽。”
碧波在呢喃、山嶺在叽喳、晚風在輕吟……
這是小家夥感受萬物的方式。
顧栖閉起眼,靜聆塵世間。
暮霭濕漉漉,花草香噗噗,掌心癢酥酥……
山嶺另一面,楊繕和管韬丁準瞿良幾個的話音,不時随風飄入耳,又教他多一分遐想。
楊繕和那仨小子,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好到顧栖認為,與幾人結伴,是自己之萬幸。
和大夥兒長久地待下去,就做蜀漢不二臣,年輕時攜手披挂上陣,年邁時同侯歲月流金,似乎也是條不錯的人生路……嗎?
不,去仙俠文裡當神明,顯然是無敵的選項。
顧栖火速碾碎了迷思。
都到這個節骨眼了,他必然道心堅定,一往無前。
打這起,顧栖單純地沉醉于夜岚。
半刻、一時?他不知放空了多久。
……直到拂面的風,忽然變冷冽。
鏡湖對岸,一道寒影淩波而來。
影子手持利劍,直戳顧栖的心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