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栖透過窗子望天,眼底倒映清绮星河。
河中央,仿佛有條小船浮遊,載着小崽子,駛向一重缱绻的夢。
往後七八日,歲月悠且長。
由于玉兒已提前給小馬預配足藥量,即便她不在,顧栖瞿良也能照方熬煮。
可是良藥苦口,怎麼讓小崽子乖乖喝藥,仍令人頭大。
這時候,顧栖買的糖果蜜餞便派上用場。
喝半碗藥,獎一顆糖,一碗全喝掉,點心一籮筐。
小馬被顧栖連蒙帶哄,每天幾副湯藥下肚,精神頭肉眼可見地增長。
總結起來,顧栖這些天主要就幹三件事:
該吃吃、該睡睡、該遛娃遛娃。
說不清打哪刻起,小馬似乎已将顧栖當成世上唯一的依靠。
隻要顧栖在身邊,甭管幹什麼,都讓他十足地安心。
如此一來,小朋友好吃好喝休養着,每天的要務,也就隻餘下三樣:
吃飯飯、睡覺覺、等抱抱。
打個不太恰當的比喻,熱戀中的小情侶,都不一定有他倆人如膠似漆。
這日午後,玉兒歸來,顧栖同她簡單寒暄上兩句,便獨自晃悠到藥寮的中庭。
牆下栽着十來株翠竹,時下正當蔥蔥茏茏。
顧栖抽一把短刃出竅,砍下一截纖長玉竹,貓到角落裡。
對着竹竿子,這位爺一會兒打打磨磨,一會兒雕雕琢琢,一會兒又一通乒棱乓啷地劈鑿。
玉兒和瞿良瞧見這情景,都滿眼不解。
但顧栖已臻忘我之境,任誰叫都不好使。
“小瞿,藥給我吧。我一連幾日都不在,得去好好瞧瞧小馬了。”
玉兒從瞿良手裡接過剛煮好的藥,步入後舍屋中。
牆角下,顧栖背對玉兒,暗戳戳側目,眼神不可名狀。
察言觀色,把脈聽心。
看到小馬生命指征一切向好,玉兒如釋重負。
藥裡有靜氣安神的功效,不多時,小馬便昏昏欲睡。
“九哥救了我……是他讓我活下來……他的恩情,我刻骨銘心……”
他迷迷糊糊地嘤咛。
“從今而後,我的命就是九哥的……他要我怎樣,我就會怎樣……一心一意,無怨無悔……”
玉兒正往屋外走,耳聞小家夥的話,恍然失色。
瞿良在外面候着,見她隐隐有愁容,忙問哪裡出狀況。
“啊,沒,小馬很好。”
玉兒回神。
“嫂子,你是想三哥了吧?”
“你小子,淨胡說。”
“嫂子,你人美心善,醫術又超絕,三哥娶到你,真是撞大運。”
瞿良笑得質拙。
“遇到三哥才是我天大的福分。他英武雄健,心思卻細膩,知我懂我、敬我重我。得此一人,餘生足矣。”
玉兒羞澀垂眉,臉頰上暈紅。
轉眼天已黑下來。
瞿良吆喝聲“開飯”,顧栖眨眼餓狗撲食到桌前。
一如既往一口口喂飽小朋友,他便滾回犄角旮旯裡,繼續未竟的“事業”。
再之後的三五天,顧栖也像着了魔,除了幹飯比誰都積極,剩下時間全在跟竹子死磕。
直到某日大清早,這位爺方才抖抖一身竹渣,捧着自個兒的“傑作”,笑呵呵來找小馬。
“寶,伸手。”
“九哥,這、這是?”
“給你的。”
顧栖遞到小馬手裡的,是一支精巧雅緻的玉竹杖。
原來,他忙忙叨叨這麼久,是在小孩打造用以探路的手杖。
小馬指尖撫摸玉竹杖,驚喜得說不出話,兩片小嘴唇,弧度越揚越高昂,一雙盲眼都好似不可思議地透了光出來。
玉竹杖打磨得锃亮,竹節與竹節之間,帶着精密小機括,不僅可以調節長短,也能進行折疊收納。
手柄的位置,還做出了凹槽,完美匹配手指抓握的曲度。
小馬沿着竹節緩移小手,又在手柄頂端摸到一處隐藏卡扣。
他摁動卡扣,觸發暗藏的機關,一縷寒芒刹那飛射而出。
從竹鞘裡彈出來的,正是狼牙之一。
利刃肅殺出鞘,直擊小馬心靈。
“還有那把刀?”
“早說過要送你呀。”
顧栖大嘴咧得能吞西瓜。
“單一根棍子,沒什麼大作為,我索性加了這玩意進來,當給你防身。不過,我更希望你平安順遂,永遠不會用到它。”
小馬眉心赤色玲珑痣,像座噴發的小火山:
“九哥,我一定學着去做更多事,絕不辜負你心意。”
“練練自己走吧。”
“嗯嗯。”
“九爺你跟我來。”
瞿良見到小馬手握着短刃,血脈偾張攥着顧栖爪子,一口氣拉他到街上。
“雁息哥你沒瘋吧?那可是你的狼牙——”
突然意識到不妥,瞿良後半句極力往下壓,隻發出氣音。
“嘶……你先放手。”
顧栖龇牙咧嘴。
“哎你、你這又是怎麼搞的?”
瞿良這才察覺自己沾了滿手的膿血。
“行了,别滋兒哇亂叫。”
顧栖蔫不唧沖傷處吹氣。
他内傷積沉,隻剩一具行将腐壞的軀殼,燈油燙到的那隻手,一直沒見好。
再加上多日手工活,如今虎口處,皮肉皆糜爛。
瞿良用力一握,可不疼得他五官鬧分家。
“上好的兵刃,就這麼送給那孩子?你到底咋想的?”
“身外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顧栖好偉大的一張臉。
“怎麼樣,我手藝是不是沒荒廢,幸不辱師門?”
“瞧把你能耐的,天底下哪個不知,天樞四象閣的機巧技藝,舉世無雙。”
青城山,天樞四象閣——巴蜀第一大門派,書裡主角攻師承。
顧栖的師尊,就是四象閣的最高統領者。
幾十年前,那位高人聯合江湖異士開宗立派,不但深耕武學一道,更精鑽于機關術數。
顧栖雖然沒花心思研究過奇術,但耳濡目染下,高低有了解。
瞿良:“欸,木已成舟。反正也不成雙了,要不另一把送我得了呗?”
顧栖:“回去給我上藥,隻要伺候得我舒舒服服的,不是不能考慮。”
瞿良:“得嘞,您裡邊請。”
倆人嬉笑怒罵,又回到藥寮。
小馬與竹杖磨合,隻一會兒功夫,行走間已比從前大膽。
顧栖滿意一笑,睡了個好覺。
一晃又過十來天。
夏日将盡,秋風乍起,楊繕等人離開沛縣,已然有月餘。
顧栖生活照舊,隻是談及冥漠之都時,小馬仍會驚懼失魂,創傷性應激障礙了屬于是。
見狀,顧栖索性再不提這四字,每天聊騷聊騷小馬,奚落奚落瞿良,日子過得好不惬意。
這天玉兒外出看診,整座藥寮又隻剩顧栖瞿良小馬三人。
小馬玉竹杖在手,經過多日的練習,走路基本已順暢,小胸脯前所未有地筆挺。
當晚訓練後,他額角破天荒淌下小汗珠,顧栖便領他到中庭休息。
瞿良飯後消食,庭下耍劍。
顧栖躺坐一旁藤椅上,懷抱小崽子,悠哉啃大瓜。
秋日的晚岚卷了涼意,顧栖被風掃拂,又有些恍神。
小馬無依無靠,總教人心疼。
假如沒有任務目标那檔事、也不用找什麼天運儀,小崽子或許就能長久地養在他身邊,好歹不差吃、不差穿。
不遠,瞿良長劍行雲流水,舞得中庭落葉紛紛。
葉片障了顧栖眉目,他反倒一瞬清明,暗罵自己思想歹毒。
擺脫肉身束縛、脫離俗塵苦海,“飛升成仙”簡直太香了好伐。
顧栖搖頭笑笑,如瀑的長發随風飄蓬,與身後輕搖的松柏熙熙融融。
瞿良一套劍招收勢,憧憬朝顧栖眨眼:
“九爺,三哥什麼都好,就是性子忒無趣。此間事了,還是讓我和小管小丁跟着你吧?”
“跟着我幹嘛,吃喝玩樂、虛度年華?你們呀,還是太年輕。楊老三才是幹大事的人,想要有建樹,就得錨定他。”
“九哥,那我能跟着你嗎?”
小馬輕蹭顧栖衣角。
“小馬,九爺老早就說會給你找個好人家,你不用擔憂往後的生活。”
瞿良上趕着搶話。
小家夥身軀一緊,黑燈瞎火的瞳眸,婆婆娑娑地顫動:
“……九哥……要送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