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雲晦的認知裡,這是他第一次涉足這座皇宮。
明黃屋脊樓檐高挂雲捎,雲紅泥牆侵染一山秋色,橫九豎九八十一顆門釘之後,是屬于這座城池的一派奢靡。
天色極晚了,封則親自打了一盞燈籠,映着石柱下垂着的宮燈一路往裡走,燭火昏黃,早秋的夜裡竟覺得有幾分滲人。
雲晦就拖着那副鐐铐跟着,大概是宮道太長,他的腳腕又開始疼,步伐漸漸有些跟不上。
于是封則又騰出一隻手來替他扯住手上的鐐子,拉着人一路踉跄。
過了甬道便是太液湖,若是抄近路,需上湖亭繞過廊橋才可至承明殿。
湖上沒有燈,水波蕩漾處卻一片暗色。
雲晦勉強借着微薄的月色和封則手中的燈籠看清那座洶湧的湖池,小臉一下就白了。
他站在湖邊不敢再動,手腕被封則扯得生疼,隻一下就帶出了哭腔:“鶴循哥哥……”
封則回眸,“怎麼?”
雲晦癟了一下嘴,看樣子是有一些委屈,但又不想承認自己不敢走,就哼哼唧唧地紅着一雙眼睛往封則懷裡湊。
小軟音兒怪纏人心的,埋在人懷裡說:“我走不動了。”
他貼在封則身上,小眼神兒卻總是不自覺地往湖水裡飄。封則一眼就知道小東西心裡在想什麼,知道人要面子,他便也沒有點破,彎下.身托起雲晦的臀腿将人整個兒抱了起來。
雲晦壓住喉間的一聲輕呼,小心翼翼地伸手抱住了封則的脖子。
夜風已經添上了些許涼意,封則邁着石棧而過,撲面而來的全是清涼的晚風,封則卻覺得自己胸前一陣暖熱——是那小東西正努力地往他懷裡哈氣。
嘴角扯開一抹不易察覺的笑容,封則将懷裡的人往上掂了掂,“我不冷。”
小動作被抓包,雲晦臉頰一紅,慢吞吞地“哦”了一聲,然後挪動着從封則懷裡鑽出來,将腦袋搭到封則的肩膀上。
封則笑了一下,順手又默了默小孩兒後腦的頭發。
發絲軟綿綿的,挽着的髻竟然有些散了。
封則想要騰出一隻手将他的頭發重新挽起來,然而手中燈籠一晃,這一夜唯一的一點兒亮光也盡數消磨在夜風中了。
眼前隻剩被積雲掩蓋住的一點兒月明。
好在已經走到了廊下的石階上,不用擔心雲晦會因為走路不利索摔到湖裡了。
“自己下來走?”
雲晦在他懷裡動了動,看樣子像是想要下來,然而他的足尖還未抵地,整個人就愣愣地盯着某一處不動了。
封則察覺到他的異常,順勢向懷裡看過去,語氣頗有些擔心,“雲晦?”
雲晦抿了一下嘴唇,遲鈍地将目光收回來,卻也沒有再動,依舊抱着封則的脖子讓他抱自己走。
腳步聲響起兩次,雲晦忽然開口。
“沒了。”他說。
封則沒有聽懂,隻見懷裡的人又直勾勾地盯着湖心亭的某一處看,順着他愣神的方向看過去,卻也隻有尋常的屋脊磚瓦。
他問雲晦,“什麼?”
雲晦眨了眨眼睛,而後便将下巴更加用力地貼到了封則的肩膀上,那雙眸子被月色掩上一層霧氣,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他動了動,輕輕去踢封則的大腿,夾在人腰腹間的腿不斷收緊。
是催促他快點兒走的意思。
可是雲霧聚了又散,月亮圓了又缺。
亭廊的一角長久不變地矗立在湖水之中。
那裡原本應該有一盞八角琉璃宮燈的。
——
承明殿裡已經聚滿了朝臣。
莊嚴承肅的朝堂不複往日的平靜,文武百官站次無序,正七嘴八舌地議論着眼前的局勢。
“大宛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如今的形式還要與他們談和?”
“可我朝初立,此時起兵,勝算實在不多啊!”
“勝算再少也好過用那褚明桀,沒聽說麼,都通敵了!”
新帝坐在上首重重掐緊了自己的眉心,剛好沒多久的咳疾又侵擾上來,他重重地悶咳一聲,朝臣的心瞬間懸了起來。
每個人都憂慮重重。
——在封則進宮之前,今夜的第二封急奏已被送入了承明殿。
抱着一個戴鐐铐的小孩兒進宮,即便抄了近路也要費上一般功夫,封則到的時候,衆人已經又要七嘴八舌地吵起來。
太監尖着嗓子的一聲“封将軍到”使得所有人的視線都聚在了承明殿的殿門上。
绯紅朱漆門自外打開,一身玄色官服的男人走進來。
眉眼如刀,猶帶鋒芒,擡步跨過大殿門檻的瞬間似乎還能窺見金戈鐵馬的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