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政套房高踞樓頂，隔音玻璃将窗外的雷鳴風嘯阻隔得一幹二淨，隻有中央空調嗡嗡作響。

伴随着一聲歎息，張明志打破沉默：“許同學，你要知道，作為終身員工，如果你主動提出離職，公司可能很難給你——”

“我知道，”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許非遙面沉如水道，“我不需要補償。”

張明志歎了口氣。

半小時前，梁覺的随行助理匆匆趕來，說有急事需要他出面，他連酒杯都沒來得及放下，便一路趕了上來。

從看見辭呈開始，挽留的話他已經說得夠多，可許非遙顯然去意已決。

張明志端起桌上的雞尾酒，目光飄向落地窗前那道冷硬的身影。

從剛才到現在，梁覺便一直背對着他們，雕塑似的立在窗前，一句話也沒說，仿佛整個人和窗外的雷鳴一同被隔絕在了玻璃另一端。

梁覺不表态，張明志也沒轍，隻能無奈地啜了口酒。

看出張明志态度軟化，許非遙趁熱打鐵道：“張董，請原諒我的冒昧，我也是想盡早推動離職流程，如果今天能順利簽字，明天我會立刻和人事對接，您不必擔心，我對公司沒有怨言，離職純粹是因為——”

他深吸了一口氣，維持聲音平穩：“——因為我個人的原因。因此，我不會對公司有任何财務上的索求。”

落地窗前，梁覺的身影仍屹立不動。

“不過，我的确有幾個不情之請，”許非遙又道，“還望張董念在我對風華五年的份上，可以答應我。”

“你說。”

“我走後，希望《築夢》可以交由辛晴負責，她是項目初創人員，工作态度認真負責，是最适合擔任主策的人選。”

張明志颔首：“你放心，這應該不成問題。”

“另外一個請求——”許非遙稍作停頓，目光飛快從窗邊一掃而過，轉瞬即回，“我希望這次我離開，可以将所有因我而起的私人恩怨一并帶走。希望從此以後，《築夢》以及《築夢》組的所有成員，可以得到不偏不倚、公平公正的對待。”

“這……”

顯然，雖然許非遙這話是沖着他說的，卻不是說給他聽的。

可本該聽這話的人卻無動于衷地杵在窗邊，隻能由張明志硬着頭皮回答：“許同學，你這就多慮了，公司怎麼可能故意虧待自家的項目呢？”

許非遙淡淡一笑，并未辯駁。

他不是沒想過，梁覺越是針對他，他越要證明自己，哪怕是在後勤組他也幹得有聲有色。

可聚餐宴上杜令冬的話固然令他心寒，卻也點醒了他一個事實——隻要他還在風華一天，梁覺就不會善罷甘休。

于是他認輸了，他不能把《築夢》一起拖下水。

許非遙接着說：“張董，我明白，《築夢》作為一個運營五年的老遊戲，無法給公司創造更多的價值，但您大可放心，我不會讓《築夢》成為風華的累贅。”

說着，他從包裡掏出一份文件。

輕輕一推，文件沿着茶幾，滑至張明志面前，他疑惑地拾起：“這是？”

“這是我為《築夢》的後續安排草拟的一份協議。如果真到資金無法周轉的那一天，我希望公司能給《築夢》一線生機，”許非遙頓了頓，繼續道，“我願自行承擔《築夢》的運營開銷。”

一道閃電劃破夜空，微光中，隻見梁覺的脊背倏然僵直，雙手在身體兩側攢成了拳。

張明志接過協議，大緻讀了一遍，内容正如許非遙所說，他會在《築夢》資金無以為繼時為項目全權接盤。

從公司層面上來說，這自然是喜聞樂見，張明志很快應允。

許非遙心中一塊石頭落地，将協議拿回手中，另一隻手伸進包裡摸索圓珠筆，準備簽字。

就在這時，一股強橫的力道突然襲來。等他反應過來時，手裡的協議已被人奪走。

他擡起頭，隻見梁覺正一頁頁翻動紙張，面色一秒比一秒更加陰沉。

“你幹什——”

在他驚愕的目光中，梁覺将協議撕成了兩半。

“啪”的一聲，協議被重重地擲回桌面。許非遙出神地望着紙張中間那道裂痕，努力調整呼吸，提醒自己冷靜。

來之前他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不管今天梁覺怎麼刁難他，他都會照單全收，畢竟再怎麼難忍，這都是最後一次。今天之後，他們就再無瓜葛。

許非遙的目光越過梁覺，徑直看向張明志：“抱歉張董，請稍等，我再去打印一份。”

他正要轉身，卻被梁覺一把攫住手腕。

許非遙拼命掙脫，力量上卻無法和梁覺抗衡，嘶吼出聲：“你到底想幹什——”

“私人恩怨，”梁覺說得又慢又沉，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你覺得我否決你的方案，就是因為你口中的私人恩怨？”

“梁總……”一旁的張明志輕聲勸告，“算了吧。”

“不然呢？還能是因為什麼？”許非遙毫不退縮，“但凡是看過我方案的，沒有一個不說好的，結果卻被你一票斃掉，這還不能說明問題？”

“原來這就是你衡量好壞的标尺，”梁覺冷嗤一聲，“靠着别人幾句空口稱贊。”

“那我倒要問問梁總，你又是憑着什麼标準，一票否決我的方案的？”許非遙反唇相譏，哼笑一聲，“不如我們從頭說起，當初你又是憑着什麼标準把我調去做後勤的？你又是憑着什麼标準，從你來風華到現在，就對我處處針對，讓我沒有一天好日子過的？！”

張明志扶額，試圖插話：“二位，你們——”

“在你否決我的項目之前，你真的認真讀過我的方案嗎？你對我的項目有過最基本的了解嗎？憑着一句輕飄飄的一票否決，你就抹殺掉我所有的心血，你現在又有什麼資格說這些？！”

長這麼大，許非遙從沒正經跟人吵過架，此刻竟破罐破摔地想：就這樣吧，反正明天就要走了，再不發洩一通，他就要憋壞了。

梁覺陰沉着臉，久久沒有回話。

四周的寂靜壓得人喘不過氣，許非遙别開頭，不與梁覺對視。直到過了很久，一陣漸遠的腳步聲響起，扭頭一看，梁覺走向了窗邊。

緊鄰窗邊的矮圓桌上，堆積着一摞厚重的紙張。

從抵達S城開始，梁覺便一直坐在窗邊閱讀這疊文件，為此推掉了所有社交活動，将自己隔絕在安靜的行政套房裡。

梁覺将文件從桌上撈起，塞進許非遙懷裡。

随手翻了幾頁後，許非遙的臉色變得複雜起來。

梁覺拿起一支記号筆，站在一塊供開會使用的白闆前，信手塗鴉之間，一連串複雜的公式與數字躍然其上。

緊接着，他在密密麻麻的白闆上畫了三個圈。

許非遙走近，看清他圈出來的，是兩個日期和一個數字。

“這是什麼？”

梁覺指向第一個日期：“這是按照當前的運營表現，預計《築夢》需停止運營的日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