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家加緊研制救命藥,ICU同樣在争分奪秒地搶救。一個剛過完二十歲生日的男生沒有挺過去,屍體被匆忙拉走。男人歎了口氣,隻稍微松怔了片刻,繼續投入到下一個病人。他大概沒想起自己的兒子昨天十二歲生日,或許想不起是最好的,沒有出現在醫院意味着安全,安全剩于一切。
然而千防萬防百密總有一疏,精神已經達到極限的男人轉身時不慎撞掉了面罩,暴露在病人面前。
學校停課,季雲鶴待在家裡寫作業看書,爸媽都在醫院回不來,隻有爺爺陪伴着他。爺孫互相照顧,一起等待春暖花開的那天。
那天沒有來得太晚,解封的當日天氣很好,陽光明媚溫度宜人。他和爺爺裡裡外外打掃一遍屋子,做了一桌子菜,迎接兩位大功臣回家。等得飯菜涼了,等來了哭紅眼的母親和一紙表彰。
母親擔心他難受,請了很長時間的假守着他,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爺爺同樣顧及他的情緒沒有表現得太過悲痛。回到學校,老師聽聞他家的情況,特意将他找來,說了很多安慰的話。
他隻記得母親突然瘋長的白發和爺爺佝偻的脊背。
随後時空隧道如約而至。
安靜沉默的午後,一家人對着桌上的病曆單相顧無言神情哀痛,其主人卻顯得平靜淡然。老人無所謂地寬解家人,出門買菜,準備給放學的孫兒做飯。小孫兒才八歲,嗜好甜口,等下要買一塊蛋糕,做糖醋排骨。
她的心态很好,人總有一死,沒什麼大不了,隻是有些遺憾沒能看着孫兒長大。兒子兒媳工作忙,老頭子大老粗,不會照顧人,她要在最後的時間裡給家人多些準備。
住進醫院前,老人置備了很多家用,足夠五六年不用出門采購。她讓家人先不要告訴孫兒,等他考完試再說不遲,對于一個必死的人,沒必要太過隆重,搞得所有人不安甯。
所以老人堅持拒絕後期化療,治療已經讓她變得醜陋難看,再多拖一天亦隻是多一天的折磨和痛苦。她知道兒子兒媳很難受,兩個人救了那麼多人,唯獨救不了自己的母親。慶幸的是孫兒還小,還沒到懂得死亡和悲傷的年紀。她可以體面安詳地離開。
季雲鶴确實不懂,他不懂的是奶奶為什麼不像其他看過的病人一樣好死不如賴活,是不愛自己嗎?為什麼不選擇為了家人而努力地活下去?
爸媽給他講了很多人生哲理,關于死亡,關于存活,關于個人抉擇。這些話對七歲的孩子來說過于深奧,他不能像理解數學題一樣融會貫通。
他隻看到父母相擁而泣和爺爺偷偷擦拭眼淚。
回到最初的漩渦口,他踟蹰不定,前進一步死,後退一步生。可生的那邊是沼澤,掉進去便永遠無法再展翅高飛。他會辜負家人的期望,會成為一個空靈的标本。
有必要嗎?
他選擇往前走,回到一家五口團聚的節點,讓時間永遠凝固在那一刻。
出門溜達的爺爺接回放學的季雲鶴,奶奶剛好做完晚飯,再過一會,爸爸媽媽會捧着一盒小蛋糕或者一束花回來。他們一起坐在餐桌前吃飯,季雲鶴絮叨學校的瑣事,爸媽交談遇到的病人,奶奶挨個加菜問候,悄悄夾斷肥肉放進孫兒的碗裡,爺爺大多數時候是聽衆。
就這樣一年一年地過下去。人不一定需要長大,自由理想都是大人幻想出來的胡蘿蔔,永遠都不可能真正地獲得。小孩有蛋糕,老人不會死去,最先發現異常的一定是躊躇滿志的壯年。
爸媽給季雲鶴講了一個關于時間的睡前故事,時間的永恒在于它的流動,客觀理智地向前,任何試圖幹擾時間的人,都會溺死在浪潮裡。他說他願意死在浪潮裡,前路是危險的無趣的,反正人總有一死,不如死在最快樂的時候,不必去經受毫無意義的痛苦。
爸媽反問,你沒有去過,又怎麼知道前面一定是危險的無趣的。浪潮會阻礙人前進,時間不會,未來也不會,它們是客觀存在的,而危險無趣卻是你自己決定的。
季雲鶴耍賴,他不想聽大道理,他還是個孩子,有任性的權利,他就想永遠留在七歲這個節點。
爸媽沒再說話,微笑地注視着他,目光愛憐而深遠。父母總會包容孩子的任性,但時間不會。時間在他故意定格的時候做出了判罰,溫暖的懷抱轉瞬風化,浪潮一掀,化成無數碎片漂浮。
他被推回漩渦口,依然面對兩個方向,其實從來隻有一個方向。
死亡這個主題幾乎貫穿季雲鶴前二十年的人生,他送走了三位至親,未來不久還會送走最後一位親人。他聽過看過人在生命盡頭的掙紮和悔恨,惜年少悔當初,從容面對的人少之又少,人的本能就是向生懼死。
往後的人生,他亦隻能選擇生,不管以何種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