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立朝百餘年,至光熹帝時民風較前朝已開放不少。除本朝子民,尚有一衆外族生民稽留各州各郡,或定居落戶,或走貨交易,百姓難識其族類,見之皆稱胡人。
上京城裡胡人聚集的地方很多,可最出名的,還要數胡玉樓。
胡玉樓上至舞姬歌伎,下至小厮侍女,無一不是胡人。可最讓人稱奇的卻是,這樣一個全是胡人的地方,掌櫃的卻是一位漢人娘子,據說極擅劍舞。
也因此,胡玉樓的舞姬人人皆會舞劍,胡姬們跳的胡旋舞雖也好看,可最為出名的,還是這一曲劍器舞。
燕景璇應當來過很多次了──馬車行經胡玉樓時不見半分停留,而是繞去了拐角之後的另一處側門。
踩着腳凳從馬車上下來,元嘉本還想在進去前戴上幕籬,不料卻被燕景璇直接拿走,又随意地擲在了車廂内的某個角落。
“早不是男女大防的時候了,戴這東西做甚?”
是了,這幕籬是昨夜燕景祁吩咐備下的,今晨梳洗時便已置于案幾,所以自己出門時也下意識帶了它走……她從前倒是不戴的。
元嘉這樣想着,便也順着燕景璇的話棄了幕籬,又偏過頭低聲朝紅玉叮囑了兩句,這才往二樓走去。
燕景璇出外遊玩時,最不喜歡身邊跟一堆的人,此刻便也隻拉着元嘉的手往樓上走。其他人早已習慣,留在一樓大堂自顧嬉耍,紅玉幾個也不好再繼續跟随,無奈一并留下。
雖是白日,卻也幾乎坐滿了人,或賞舞聽曲,或鬥酒行令,十足的熱鬧場面。可元嘉還是在這一通喧聲中,一眼便看到了坐在靠窗一桌的穆瑤筝。燕景璇顯然也瞧見人了,唇角一勾便往臨窗的方向走去。
“穆娘子好雅興,大白天的就在樓裡看美人。”
想是顧忌身處人群之中,燕景璇倒也不曾喚穆瑤筝縣主,隻随意稱了句娘子。
前者聞聲擡頭,一下子便笑咧開了嘴,“二位娘子也來胡玉樓看美人?”
燕景璇徑自入座,元嘉卻先朝穆瑤筝輕輕一點頭,這才跟着坐下。
“……這位娘子是?”
穆瑤筝的身側,坐了位手拿纨扇的姝麗女子。瞧着約莫三十許,上着黃色窄袖短衫,下着綠色曳地長裙,腰間垂着紅色腰帶和玉制小鈴,肩披紅帛,頭梳高髻,端的是風情萬種,儀态萬千。
“妾身莊映秋,名姓中的映秋二字,取自‘寒色暮天映,秋聲萬籁俱’一句,胡玉樓掌櫃,在此見過季娘子。”
那女子收了扇,莞爾一笑。
“……你知道我?”
元嘉先是吃驚,又見穆瑤筝在一旁朝她擠眉弄眼,當下了然。
莊映秋掩口一笑,,又将視線投向燕景璇,“許久不見貴主,貴主别來無恙乎?”
竟是與燕景璇相熟!
前者卻被這話攪得直皺眉,“不就是有段日子沒來嗎,也值得你這樣一口一句貴主的叫?”
莊映秋一下子便笑出聲來,倒是與打扮截然相反的爽朗。元嘉坐在一旁瞧着,亦生出幾分好奇來。前者自然也發現了,微微一笑便解釋起來。
說來也簡單。
穆瑤筝慣愛美人,胡玉樓又素來是胡姬美人聚集的地方,穆瑤筝自然來得勤快。樓裡雖也接待女客,可到底是男人紮堆的多,似穆瑤筝這樣三不五時地過來,一呆又是一整天的女子,實在少見。
來得多了,便也眼熟了,眼熟了,便也打交道的多了,莊映秋就這樣與穆瑤筝熟絡起來。
至于跟燕景璇麼……倒更像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因緣際會了。
當年燕景璇因徐家郎君在外置有别宅婦一事而和離,那鬧得滿城風雨的别宅婦正是胡玉樓裡的一名賣唱胡女。
為着這事,燕景璇在流言最為喧嚣的時候,連着往胡玉樓去了一個月,每次來了便豪擲金珠讓樓裡的所有舞姬歌伎出來見客,且點名要那胡女服侍,又直到閉店時分才肯離開。按理說花錢買樂子也無不妥,偏燕景璇每次來的大張旗鼓,國朝公主的儀仗又哪裡是那麼簡單的,每每一到便惹得其他客人不敢入内,連樓裡的胡姬也多有離去。
不到半月,胡玉樓的生意便一落千丈。
這事發生時,正趕上莊映秋出京辦事,直到回來後才知這一出因果,于是入公主府調停勸解,這才與燕景璇結識。
至于是如何勸解的,莊映秋并未細說,但看二人如今熟稔的樣子,大抵是相談甚歡罷。
“今日太子離京,全城的人都擠在灞陵亭看熱鬧,你們怎的不去?”
莊映秋輕輕搖着纨扇,又打趣了一句。
這話元嘉自然不好接,隻抿着嘴笑笑不作聲。
“填街塞巷的能看什麼熱鬧,去了也是白去。”倒是燕景璇恣意道,“本想來你這尋個松快,那想白日裡便這麼多人,都快趕上外頭的街市了。”
“誰讓我這兒的視野好呢。那些擠不去灞陵亭的,便全跑我這來了。”莊映秋捏着扇柄虛虛指了一下,“喏,我那三樓都還沒修補好呢,他們便顧也不顧的往上頭去了,真是白讀了一肚子的學問。要我說,就該再擠出兩個頭破血流的,也好叫他們知道知道厲害。”
元嘉順着扇柄望去,果見一群青衫在更上一層興奮攢動,全然不見平日裡端方君子的模樣,當下笑彎了眉眼。
胡玉樓已然觀者如雲,可還有接連不斷的人往裡頭來。元嘉眺望一番,臨近的幾個酒樓也都與胡玉樓之景相差無二,倒是難得一見的熱鬧!
“這裡的人太多了,人多口雜的,咱們還是去雅間說話吧。”
莊映秋四下看了看,又思及眼前幾人的身份,幹脆建議道。
三人自是答應。
莊映秋起身引路,行走間不時有其他坐席的客人上前叙話,前者竟也能一一指出來人名姓,甚至喜好,倒叫元嘉在一旁看得啧啧稱奇。
莊映秋領着元嘉三人順着廊道拐了幾拐,走到一處僻靜隔間後方才停下。
“這原是我給自個兒留的,地方也算不得大,就是圖個清靜,貴客們可不要嫌棄。”
莊映秋打趣一句,将門推開。
入目确與前者說的一緻──内裡雖小,五髒俱全。各式陳設和擺件亦是簡單,卻給人一種清雅脫俗之感。元嘉打眼望去,也不得不悅服于莊映秋的别緻心思,當即随着人一同入内。
三人列席而坐。
“所以,你今日是特意來我這裡看舞聽曲的?”
遠離了客人的視線,莊映秋顯然也弛懈起來,稍許歪坐,手搭着憑幾,将身子大半倒在後側的軟枕上,姿态悠閑地問了起來。
“是啊,”燕景璇竟也點頭,“我這妹妹許久不曾出來玩耍,怕她憋悶,所以特意來你這尋歡取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