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皇後正欲傳膳,不想光熹帝身邊的内官江時海卻突然造訪——帶着光熹帝的口谕,将燕景祁叫去了紫宸殿議事,午膳便也在那處一并用了。
既有國事,燕景祁隻好先行告退,又留下元嘉,隻道稍晚時候再來接人離宮。
被費心思的人都不在了,餘下的便也沒多留着的必要了。
薛德妃按着不耐,客套了兩句便幹脆離開。許賢妃多坐了片刻也告退了,隻說端王午後入宮,還需提前回去預備。燕景璇無事,而元嘉本也是要在這等着燕景祁的,兩人遂陪着婁皇後一道用了午膳。
飯畢,又陪着婁皇後去了附近的小花園散步消食。三人看着園子裡欲綻未綻的花苞,不時閑話兩句。又過了幾刻鐘,有小内侍疾步來報,道燕景祁已從紫宸殿離開,再一會工夫便過來了。婁皇後正逛到興頭上,不欲此刻回程,又估摸了幾下時間,幹脆讓燕景璇陪着,元嘉出宮回太子府,她便也順路回公主府。
元嘉本欲推辭,卻被燕景璇搶先一步,“母後還真是與兒臣心靈相通,兒臣也正想再與太子妃說說話呢。”
婁皇後不做他想,隻笑着點頭:“你呀,可别多纏了太子妃,誤了他二人回府的時辰。”
如此,元嘉也不好再開口。兩人朝婁皇後一屈膝,便也一并告退。
等到離了婁皇後視線,燕景璇便也幹脆讓伺候的人離得遠了些,隻與元嘉兩個并排走着。
這是有話要說了。
說來,她與燕景璇見面的次數一手便可數盡,哪裡來的那麼多的喜歡,又哪裡來的說不完的閑話。如今走在一塊兒,卻又特意支開旁人,怕也隻是有事要提點罷了。
“……早間在清甯宮,本宮見你雖與祁弟站在一處,彼此間卻不甚親密,可是他對你有不好?”
燕景璇蓦地出聲。
元嘉怔了一下,突然間想起許賢妃在席上的話,語氣不免平淡:“不是說,是太子親口點的我麼……既如此,他又怎會對我不好?”
燕景璇頓了一下,“祁弟後來也同我們提起過,說你或許并無意于太子妃之位。若非……你原不必嫁入皇室的。”
不過一句話,便叫元嘉好似置身在狂風巨浪之中,心底那隻名為認命的小船在頃刻間便被掀翻沉底。
元嘉的呼吸有些急促,整個人更近乎失禮地看向燕景璇,“公主把話挑得這樣直白,那元嘉便鬥膽再多問兩句。當日宴上,有貌者甚多,有才者也甚多,家世出挑者更不知凡幾……元嘉自問無一事出挑,更無冒頭争先之舉,太子卻為何在明知我無意儲妃之位後,仍是開口選了我呢?”
方才在殿中初聞此言,元嘉便心生疑惑,卻因是許賢妃的圓場之言,一時未及細思,此刻再聽到燕景璇提起,她心中的疑惑便再止不住了。
她原以為這件事裡,隻是婁皇後一人的手筆,至多再添一個下诏的光熹帝,可如今看來,卻是燕景祁在其中的作用更大些……那日她的确攔了燕景祁,求了他的施援,可想要避嫌的心思也是再明顯不過的,元嘉不信燕景祁看不出來。
可饒是如此,這位太子殿下卻還是叫她坐了這個位子……究竟是什麼原因,燕景祁又是在何時打定的主意,她俱是一概不知。
元嘉不解,也不甘。她何嘗不知道一切已成定局,時光亦無法倒轉,如今再問,不過是想得一個明白,讓自己可以徹底地接受現狀。
“……總之,你是最适合的人選。”
燕景璇卻不願再細說,隻拉過元嘉的手,兩人繼續向外走着,“太子妃覺得,我燕家如何?”
聞言,元嘉攏在袖下的另一隻手下意識蜷了起來。她擰着一雙細眉,緩緩道:“天家所在,不敢妄議。隻是端看京中百姓,也能瞧出一片繁盛之象。”
“倒是本宮問錯了問題,”燕景璇似乎笑了一聲,“那太子妃覺得,本宮又如何?”
“公主天之驕女,又得帝後疼惜,自是旁人想象不到的順心遂意。”
元嘉的神色更淡。
“……順心遂意?”燕景璇細細品着這四個字,“本宮從許多人的嘴裡都聽到過這個詞,可唯獨在太子妃的口中多了些其他的意味。看來太子妃也對本宮曾經和離的事情有過耳聞了?”
“隻是、耳聞。”
元嘉刻意加重了聲音。
燕景璇被元嘉這話引出了幾分興味,“本宮當時年輕,和離的動靜鬧得大了些,便連話本也多有隐射,太子妃便沒多聽兩句?”
“本就是他人陰私,且如今民風開放,也就算不得稀罕事了。不過是沾了公主的名字,才做了旁人茶餘飯後的閑談……元嘉實在無意多去探聽什麼。”
這下不止是臉色,連語氣也淡了。
“那你覺得,本宮當年那般處置徐家郎君,會否太薄情了些?”
燕景璇偏頭盯着元嘉的側臉,忽而笑道。
被問話的人陡然安靜下來。
元嘉垂着眼,指尖摩挲着腕間的玉镯——那是臨出嫁前季母給的,似乎隻要戴着這玉镯,她心底的茫然與不确定便能少些。
元嘉腳步不停,隻仗着前方無人,一點點藏去眼底的黯色,沉默又沉默,終是道:“既做了天家的人,便該牢記自己的身份。有過界的膽子,自然也當有承得住後果的硬骨才行……一切,俱是那徐家郎君自找的。”
這話,也是說給元嘉自己聽的。
她沒有這樣的膽子,她跟身後的季家也沒有承擔這樣的後果的硬骨。自然,會牢牢記住自己的身份。
“……是阿,”燕景璇眼鋒狠厲,“旁的人家想娶幾房妻室都可以,獨他不行。因他是公主的夫婿,天家的驸馬,他須先服命做臣,才能在外頭充君。本宮縱是女子,是他的内婦,卻更卻是他一輩子的妻主,不得忤逆。”
所以,她也該少言少問,服命于燕景祁這個貴居太子的夫主麼?
熙甯公主想說的,是這個意思麼……
元嘉突然焦躁起來。
“本宮見你的次數不多,你也每次都是一副再恭順不過的模樣,可本宮卻偏覺得你是個與本宮一樣的脾氣。本宮是真喜歡你,所以也不吝多提點你幾句。”
燕景璇看着元嘉身上穿的一身華服,“不管你願意還是不願意,不管是祁弟開的口還是母後選的你,都不重要了。你如今是祁弟的妻子,是大周的儲妃,來日或還會有更加尊貴的稱呼……與其去糾結無法改變的舊事,不若想想,如何将自己現在這重身份做得更好。”
“便為臣,也是有區别的。”
元嘉詫異擡頭。
她說這話,又是什麼意思?
燕景璇幽幽歎了口氣,斂了一身的氣勢,倒又像在婁皇後身邊陪着時的模樣了,“這事也确有對你不住的地方。祁弟心裡還惦挂着人,這時讓你嫁了進來,難免會失了些夫妻間的情分。你年紀又如此的輕,一時有怨也屬常情。”
元嘉的腦子被攪得有些雜亂。燕景璇的話或許是好話,是真心實意,可她卻不敢全信。而那個在傳言裡、在所有人口中都對前人難忘的燕景祁,除開薛德妃說話的那陣工夫,似乎也并未流露出更多的不舍,尤其是晨間在少陽宮時……
燕景祁是真的愛重薛太子妃麼……若真的愛重,愛有幾分?重又有幾分呢?
元嘉随着燕景璇的話停下腳步,“公主今日說的這些話,元嘉一字不落地都記下了,在此謝過公主。隻是生怨一說,恕元嘉不敢苟同。上京不知有多少女郎想得這門親事,元嘉能有這個機緣,是老天爺恩賜的福氣,珍惜都來不及,哪還會有什麼怨,公主實在是多慮了。”
燕景璇亦是笑笑,“本宮雖不知道你是如何稱呼祁弟的,隻今日,連你自己都沒發覺麼?從小花園一路過來,不說阿姊,你連皇姊都不曾喚過一句,瞧着是恪守本分,可要說一點氣都沒有,本宮是決計不信的。”
元嘉呼吸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