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熹二十四年,元月十四。
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時候,昨日夜半又零星地下起雪來,紛紛揚揚地落了滿地,直到一刻鐘前才堪堪止住。
雪消日出,倒是個好兆頭。
外宮門前已停了好些馬車,大小不一,裝飾各異。不時有年輕女郎從車廂内走出,又被穿着鵝黃襦裙的宮人接引離開。晃眼望去,皆都是上京城裡有名有姓的門戶。
原該是極熱鬧的場面,所有人卻不約而同的保持沉默,踩着尚未清掃幹淨的積雪,斂衣肅容地跟在接引宮女身後,元嘉亦如是。
一年前,太子妃薛氏病重而亡,生前無有子嗣,死時也隻太子陪伴在側。内中情由不為外人所知,燕景祁送别發妻後亦舉止如常,隻那之後卻将全副心思放在了朝政之上,甚少出入妃妾院落不說,每日更是處理各事要務直至深夜,全然不顧及自己的身體。半月前積勞成疾大病一場,之後便有流言傳出,道今上有意為太子另聘一位太子妃。
之後不久,清甯宮的婁氏皇後便親下了懿旨,又命内侍遍送邀貼,讓上京城内适齡且未婚配的年輕女郎們在十四這日入宮賞菊,一并飲宴。
今日外宮門前車馬雲集,便是為此事。
但這場别有用心的賞菊宴,于元嘉而言卻并無多大意義。她無意趟這趟渾水,家中也不願拿女兒的後半生去賭與皇室的這場姻緣,是以眼下不過抱着遵旨的念頭來皇宮轉一圈充個數罷了。
元嘉的父母感情甚笃,耳濡目染之下,她自然也想得個一心待己的深情兒郎。可太子身為國朝儲君,既做不到,也不會去做到。如此來說,滿朝稱贊的太子便算不得她心目中的良配了。
西海池内的湖心亭,已聚集了不少年輕女郎。舉目望去,雲鬓翠圍珠繞,覆身錦衣繡襖,有心思的都放在了明面上,倒是一派花團錦簇的熱鬧。
隻是席宴未開,貴人亦未至,衆人便也散在窄橋四周等候着,又或是尋着相熟的女伴低聲私語,倒也無人落座。
一衆女郎之中,眼熟者不少,點頭之交的也有許多,但真正與元嘉相熟的不過兩人——宣威将軍歐陽沁和宿國公獨女柳安沅。元嘉與此二人俱是少時相識,又兼有上一輩人的深厚交情,算得上是情誼非常。
兩人到的稍早些,正倚着欄杆湊在一處閑話,遠遠瞧見元嘉過來,立時便揚了笑意回身等待。見人走的更近些了,又伸了手将元嘉帶到身邊,語氣熟稔道:“正說起你呢,還猜你什麼時候才到……”
元嘉亦笑着迎上去,執過兩人的手,又細細看了幾眼,故意道:“咱們這副打扮,說是來看戲的,又有哪個會信?”
這話雖略帶些玩笑,卻也不摻假意。今日在場的女郎,明為皇後相邀賞菊而來,實則牽系家族榮耀,衆目之下供貴人擢選罷了。有躍躍欲試者,自然也有混水摸魚者。隻是這樣的場合,一舉一動皆代表着家族的臉面,饒是真無意,也不能失了規矩儀禮,更不能打扮随意的失了體統。
隻說歐陽沁,身為在前朝供職的武官,素日裡常着輕便胡服,又或是穿着男子的圓領袍行走,可今日在深宮重地,也隻能久違的改換女子裝束。一身窄袖圓領對開襟式衫子,外罩圓領大襟對穿褙子,間色長裙曳地,墨綠披帛裹身。歐陽沁本就高挑,通身打扮下來,全然的威嚴莊重,隐約可窺見其在戰場時殺敵浴血的兇狠模樣。
而柳安沅在打扮上則更活潑些。寬袖衫子交窬裙,一頭青絲結了個雙螺髻,左右别了對钿頭钗,發髻挽了圈珍珠絲帶,反顯出一副嬌俏的稚嫩模樣。
“……你該再早些到的,”柳安沅有些興緻勃勃,“便能與我們一起瞧熱鬧了。方才一堆人站在這兒,你問我答、你答我問,明裡暗裡打聽動靜的模樣,可有意思了!”
“噓,”元嘉眨了眨眼,又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聲音再輕些,這地方又不隔音,仔細叫别人聽到了,對你生怨呢!”
柳安沅下意識捂了捂嘴,可随即又放了下來,“唉,又不能由着性子說話,還要再等上許久,真是難捱……我都想回家了。”
說着又掩住嘴,百無聊賴的打了半個呵欠,狡黠的瞳孔在眼框裡轉了又轉,最終停在元嘉的身上——
“嘉兒,你今日穿的也太素淨了,若放在夏日看着便清爽,放這冬日卻冷了些……不過也很好看!”
元嘉含笑不語,隻伸出一截蔥白指尖,輕輕戳了戳柳安沅眉心,并不多做解釋。
她今日隻穿了件直領對襟褙子,配以花草紋高腰長裙和外罩的間色籠裙,顔色确實有些素淨,幾乎要與雪景相融,唯一鮮亮些的翠紋織錦羽緞鬥篷也早在下車時交由牽引道路的宮人帶走了。
若說有什麼繁複的地方,便隻剩被挽成百合髻的漆發上的些許裝飾了。發心簪了支銀鎏金钗首,發間點綴了數枚小巧花珠,發背則插了副嵌玉珍珠流蘇後壓,最後以耳邊的細長綠松石搖葉耳墜收尾。
簡樸大方,落落有緻。既不會墜了季家的名号,也不至在人群中一眼注目。
這便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