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皇皇,地皇皇——”
婦人輕柔的嗓音糾纏着孩童的甜夢,昏暗的光線朦胧了她的側顔,還是能從眉眼間依稀看出她孩子的輪廓。
昏昏沉沉間涼風拂過,像是回到了身邊還有人扇蒲扇的年紀,熟悉的腔調停頓了片刻,孩子背後傳來輕拍,舒服的酥麻從尾椎蜿蜒直心,催促着鬧心的孩子早早睡着。
她看不清面容,隻能隐約感受到似乎笑着,繼而開口補上一句,“我家有個夜哭娘。”
“念夠三百遍,睡到大天亮。”
祝福自然久久萦繞不散,同樣在上方沉沉浮浮間,垂眸望着孩子,輕聲溫語悄然在夏夜逸散開來。
窗邊栀子花翹起幾卷綠葉,好不容易扒拉到床邊,探頭探腦地透過縫隙往裡悄悄看,卻被剛彎腰伸臂放下孩子的婦人察覺,蹑手蹑腳地把窗戶關上擋住了視線。
任它努力把最末端枝葉抵在窗紗上,竭盡全力拍打着兩隻皺巴巴的嫩葉,也沒能再次進去。
窗木撞擊間細微地“砰”一聲,把穿過薄紗投在她眉眼間的月光打散。
那一瞬間,她不放心地雙手握着窗邊,倏然扭頭望着似乎還在睡的孩子,靜觀片刻,才确定沒有被吵醒。
随後,她兩手上揚,舒展開疲憊的四肢,腳步輕快地擡手撥開簾子,笑盈盈去了東側的床榻上休息。
這僅僅是一個平凡不過的仲夏夜罷了,螢蟲停在草葉上,本就柔嫩的葉片弧度緩緩塌下去一塊。
它一無所知地歡快閃爍着它的小提燈,正如它昨夜所做的一樣。
過往的一切倏然逝去,不可追憶,急急卷入滔滔洪流,繼而瞬時淹沒殆盡,沉在恒古不變的寂靜長河盡頭。
“呼——”
燕扶楹像是從溺水中剛剛掙脫,登然睜眼,呼吸急促,卻隻看見頭頂懸着的深色屋梁也在望着她,明晃晃地提醒她剛才的一切皆是鏡花水月。
哪裡還有什麼夏夜蟲鳴,隻有外面刺耳的唢呐聲此起彼伏,徹底地灌了她一耳朵雜音。
她猛然坐起身,被褥順着她的動作滑落堆積在胸前,手掌按在身下床榻上,聽見外面悉悉索索的動靜,猜到是紅螺在外面打掃庭院,便有些不耐煩地沖外面喊道:“這大早上的哭什麼喪?莫不是急着投胎?”
紅螺隔着窗戶聽得模糊不清,但是隐約能夠聽見裡面的詢問聲。
她直起腰,拄着掃帚,抹了一把額頭上出的細汗,高聲回答道:“孟家那個人出殡了。”
“喔。”
燕扶楹倏然撤回了一次生氣。
假裝自己很忙,還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呸呸呸”兩聲去去晦氣。
原來是我前夫死了啊。
那還是應該哭一下的。
死者為大,死者為大。
打擾了。
除了真心想去吃前夫的席,她對孟如玺的“去世”倒是沒什麼真情實感。
畢竟那都是假的,真正和她相處的那個妖也不知在哪逍遙呢。
呵。
反正她一個人也習慣了身邊的人來來往往。
燕扶楹沒着急下床,在震耳欲聾的喪樂中回憶着夢境的餘韻,眼神一凝,像是發現了什麼新奇東西,以一種冷靜客觀的态度重新環顧四周。
目光将屋内的一切盡收眼底,最後緩緩停留在東側緊閉着的小門上。
熟悉感傳入腦海中,一層一層地堆疊在她的記憶深處,最終停在一片空白的八歲前。
燕扶楹起身掀被下床,簡單披了件厚衣便朝東側推門而進。
我記得門後面有——
果然,後面牆上挂着一隻小小的兔子提燈,時間在它的身上留下了紋路,紙張變得泛黃脆弱,邊緣處卷曲起來。
她盯着這盞小紙燈,手輕柔地撫摸表面,卻蹙起眉頭,喃喃自語:“……我好像來過這裡。”
話雖如此,可記得當時這不是她的家,而且外公名下也沒有這裡,又怎麼會住在這?
燕扶楹看向不遠處開着的窗戶,天陰沉着,陣陣陰風蜿蜒鑽進屋内,舔過她裸露的腳踝,吹散了香爐裡的餘燼。
眼神掃過窗台下的黑色镂空香爐,還納悶了一下紅螺明知自己不喜香料,怎麼會點上。
她緊了緊身上的衣裳,“幾月不見,确實該去外公家走一趟了。”
既然是去見人,雖是自家親人,也少不了手上拎點兒禮。
燕扶楹隻買了一壺酒,出了小酒館,走到街口的盡頭,往右一轉。
好巧不巧,便撞見了正在彎腰低頭,挑糕點的周青岱。
燕扶楹心念一動,仗着老人家聽力不好,悄咪咪地踮腳走到他的身後,伸手輕輕拍了他的左肩。
她腳下一點地面,又踮起腳尖蹦到了他的右邊,偷笑着任由老師向左回頭,卻不見蹤影。
她在右邊,趁着他還沒有轉身看來,笑吟吟地出聲問道:“你往哪兒看呢?”
“——哎!”周青岱心頭一緊,猛然轉身向身後望去,逮到了正在看熱鬧的燕扶楹。
她笑語盈盈,看着溫柔大方,實則一肚子壞水兒,一副得逞的狡詐狐狸樣,和她那個母親年輕簡直一模一樣。
周青岱顫顫巍巍地捶胸頓足,也搞不清自己對這兩位學生的教育是哪裡出了毛病,喘了一口氣,無奈地譴責她道:“吓一吓十年少!你不知道老人家經不起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