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好像很快,又好像很慢。在這短短的五分鐘裡,姜小海對時間的感知反複失調。
秒針再轉動最後一圈,定時裝置就要爆炸了。姜小海收回看向時鐘的視線,手肘放在膝蓋上,交叉的雙手撐着頭,難過的、靜靜的,等待着身後轟然一聲,塵埃落定。
秒針的聲音變得格外清晰,姜小海在心裡默默的倒計時。
……4、3、2、1、0……
身後沒有動靜,姜小海以為是自己數快了,又多等了幾秒,還是沒有任何聲音傳來。
姜小海心裡的難過、惋惜立刻蕩然無存,直覺有些不妙,他睜開眼看了下手表,分針剛過“6”,現在是九點三十一分,即将進入九點三十二分。
屋内、屋外都是一片安靜,姜小海回頭看了看倉庫,站起身走到窗戶邊。他想不通哪裡出了問題,按理說,炸藥不會出錯,他試驗過,也檢查過,确定所有的炸藥和定時裝置都能萬無一失。
正想着,倉庫的一号門從裡面被拉上去了,鄭北和顧一燃走了出來。他們兩個交頭接耳的說着些什麼,頭都沒擡的往回味飯館的方向走來。
姜小海站在窗邊看着這一幕,控制不住的渾身發抖,氣憤、難堪、不甘,占據了他所有的情緒。
鄭北為什麼沒死?鄭北憑什麼沒死?鄭北怎麼能沒死?姜小海腦子裡隻剩下這些念頭,瘋狂地質問着自己。
鄭北和顧一燃回到屋子裡,鄭北語氣輕松的招呼姜小海:“小海,站着幹嗎呀?坐着。”
姜小海快速收拾好情緒,他不确定現在問題出在哪一邊,隻能裝傻問道:“啥情況?哥。”
鄭北随手把包放在桌上,拍了拍褲子上沾着的灰,說:“你說裡邊啊?沒人,這都九點半了,他們應該不會來了吧。”
姜小海回頭看了一眼倉庫,張雪瑤等人也從倉庫裡出來了。聽鄭北的話,像是不知情,姜小海開始擔心炸藥在這個時候突然炸了。
鄭北又問:“小海,你這消息沒錯吧?”
姜小海既是對着鄭北,也是對着自己說:“不應該啊,哪兒搞錯了呢?”
姜小海不甘心的又回頭看了眼倉庫,轉回身對鄭北和顧一燃說:“對不起啊,哥。害你們白跑了一趟。”
鄭北無所謂似的“嗨”了一聲,說:“沒事。确實不應該,我不應該拉這麼一大幫人,相信一個毒販的話。”
聽到“毒販”這個詞的時候,姜小海心裡猛地頓了一下,但也僅此而已,再無更多反應了。
鄭北知道他是毒販了,這算是徹底跟他撕破臉了。難怪,難怪今天從一見面,就隐隐覺得不太對勁。姜小海平靜的想着,連他自己都驚訝于此刻的平靜。
直到鄭北明亮的眼睛看了過來,姜小海才重新撿起裝傻的習慣,生理性地頻繁眨着眼睛,問:“什,什麼意思?”
鄭北沒有回答,從包裡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是打給那位與姜小海有過幾面之緣的熊警官的。
鄭北在電話裡沒有多說,挂掉電話後,一邊把手機放回包裡,一邊說:“二十幾杆槍,三百多發子彈,沒錯吧?”
姜小海臉上的表情僵住了,慢慢垂下眼睛,這回換成了他無言以對。看來這回的計劃,不僅是他這邊失敗了,連槍那邊也被端了。
鄭北說:“學會調虎離山了,你不會真以為我們公安局,就這麼幾個人吧?”
鄭北的聲音裡帶着笑意和無奈,狀态依舊很輕松,就好像,姜小海隻是跟他開了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樓道裡又響起腳步聲,一個年紀有些大的男人一瘸一拐的走了進來,手上拿着個黑東西,身後跟着趙曉光等人。
男人把手裡的東西往前遞了遞,嘲笑道:“這什麼手藝這是?這破玩意兒,我一分鐘能拆仨。”
姜小海瞟了一眼就認出來了,是他放在炸藥上的定時裝置。男人仿佛是為了故意羞辱他,把定時裝置在坐着的幾人中間展示了一圈,最後扔到顧一燃旁邊的桌上。
鄭北接着男人的話,捧道:“不是人手藝不行,是您寶刀未老,老舅。”
男人和鄭北你來我往的侃了兩句,就離開了。男人走後,顧一燃帶着其他人也出去了。
室内隻剩下他們兩個人,攤牌攤到這份上,再裝傻就沒意思了,姜小海問:“什麼時候知道的?”
鄭北告訴姜小海,是在他和梁嘉駒發現竊聽器之後,鄭北去了辦公室正對面的那棟樓,用望遠鏡看見了姜小海出現在梁嘉駒身邊。
聽完,姜小海捂着臉哭笑不得。所謂天意,所謂造化弄人,所謂弄巧成拙,上一次體驗到這種感覺,還是在劉博文那兒。
“大哥還是大哥,不服不行啊。”隻可惜,姜小海不打算再聽從天意弄人,他偏要人定勝天。姜小海笃定鄭北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冷靜,渾水摸魚道:“确實,我跟小馬哥挺熟,也确實騙了你,但這不犯法吧?”
聽着姜小海親口承認,鄭北的心情慢慢沉了下去:“這才是真實的你呀。秦義的幹兒子,姜迎紫的好弟弟,小馬哥的心腹。”
如姜小海所料,他的背叛對鄭北來說是一個不小的打擊,鄭北陷在情緒裡,沒有多想就相信了他的話。
姜小海看着鄭北痛苦的樣子,擡手捂住臉笑了。他現在也有痛苦,但更多的是扳回一局的愉悅。
即便鄭北陰差陽錯的赢了他一局又怎樣,現在不還是被耍得團團轉。姜小海逐漸被一種亢奮的情緒所掌控,在剛剛被撕破的面具之上,迅速戴上了另一層面具,把即将接近真相的話題,引向了另一個毫不相幹的方向。
“這啥叫,啥叫真實啊?真實,真實的是,我親生父母抛棄我,我最信任的大哥也抛下過我。好了,這事過去了。真實的是,在人販子那兒我會被毒打,在養父家裡我也被毒打,在大街上我還是要被毒打。而唯一,對我好的姐姐,成了毒枭的情婦,救過我命的幹爹,也是個毒販,這才是我的真實。這是你這種,長在幸福家庭裡的孩子,永遠理解不了的真實。”
姜小海一一細數自己的過往,話是真的,情緒也是真的,這些真實和他故意想把鄭北溺死在愧疚裡,毫不沖突。
在私人情感上,鄭北被層層施壓的枷鎖壓得無力反抗,隻能用僅有的、堅守的公共道德勸說姜小海:“我知道,我知道你小時候苦,但是現在還來得及,樂樂,跟我回去自首,配合我們,抓捕梁嘉駒,戴罪立功,來得及。”
“來得及,嗎?哥哥。”借由當下的騙局,姜小海忽然想起了另一個經年久遠的騙局,或者說是誤會——他的九月并不是比鄭北小的九月,姜小海強調道:“不對,鄭北。咱倆其實同歲的。咋咱倆的命差這麼遠呢?你說是不是,人的命在他出生的那刻,就已經注定了?”
鄭北往前挪了挪凳子,試圖把自己從情緒裡拔出來,站在客觀的角度去分析對錯:“小海,我知道你這些年過得不容易,但是比你苦的人也很多,但是人家沒有去販毒,沒有去犯罪啊。小海,你的路選錯了,你知道嗎?”
姜小海自嘲的笑了笑,說“我有的選嗎?哥。不對,鄭北,你真的挺能說大道理的。我甚至有時候,都覺得你很可憐。”
鄭北慢慢坐直起來,不明所以的問:“什麼意思啊?”
大多數人在聽到與自我認知相違背的描述時,第一反應總是下意識地否認,接着慢慢陷入自我懷疑之中。這種與當事人自我認知相違背的描述,有時是對的,有時是錯的,還有時談不上對錯,隻是描述方基于雙方相處的個人體驗,所做出的評價。
鄭北想就事論事,姜小海卻不給他這個機會,繼續把他往痛苦的深淵裡拉。
姜小海把面前的盤子撥到一邊,趴在桌子上,認真看着鄭北,充滿溫情的說:“你以前對我多好啊,知道我是樂樂以後,你就對我更好。你道德感太強了,一份愧疚你自己背這麼多年,好不容易找到了可以彌補的機會,你恨不能把我當親弟弟待,對嗎?”
鄭北低着頭沒說話,姜小海直起身,往鄭北的難過裡又捅了一刀:“可現在好了,你最想彌補的那個人,其實一直在你的對立面,你之前對他付出的所有,努力,關心,愛,現在都成笑話了。
哎,對了,你還記得我在你家裡留的字條嗎?我會成為讓你刮目相看的人。怎麼樣,今天有做到嗎?”
姜小海的話讓鄭北想起了相認那天的情形,也想起了一直以來他對姜小海的歉疚。鄭北艱難的深呼吸幾下,平複着胸腔裡的難受,堅守着身為警察最後的底線:“小海,這不是你犯罪的理由。”
在姜小海看來,鄭北這就是死鴨子嘴硬,明明都快撐不住了,還非要堅持那點子所謂的警察底線。
姜小海情緒激動起來,反問鄭北:“我犯什麼罪了?你有證據嗎?你抓得了我嗎?”
“你真的以為,你能全身而退嗎?”
“我不能嗎?你要是有足夠的證據,你早就亮手铐了,根本犯不着在這兒勸我自首,對嗎?”
鄭北确實沒有證據,他的沉默證明了這一點,姜小海得意的問:“恨死我了吧?”
鄭北輕輕點了下頭,沒有姜小海想象中的深惡痛絕,而是語氣誠摯地緩緩訴說他心裡的真實想法:“恨。但是我不恨你騙我,我也不恨你想拿□□炸死我,因為在我心裡,我早就已經說服自己了,你不是一個好人。我恨的是,一個壞人,他想救我。
我出門的時候,你拉了我一下。其實你應該開開心心地,看着我走出去,被炸死,但是你拉住我了,拉住我之後又松手了。小海,樂樂,真的不能回頭嗎?”
姜小海用感情束縛鄭北的同時,也束縛住了自己。鄭北因為愧疚,拼命的對姜小海好,姜小海則在日複一日的糾纏裡,假意混做真情,把自己硬生生逼到了一個騎虎難下的地步。
現在,姜小海終于意識到了這一點,嘗到了惡人裝善的苦果,他的虛情假意困不住鄭北,而鄭北的深情厚誼卻讓他心生向往。
不過好在,就像鄭北的感情之下,仍有身為警察的底線,姜小海的感情之下,也仍有最後一張底牌,時刻提醒着他與鄭北注定殊途。
姜小海撇過頭,抹掉眼裡積蓄起來的淚水,用最大的誠意向鄭北攤了一半牌:“路都已經走到這塊了,沒什麼可回頭的。”
這一場談判無果而終,他們兩個誰都不會向對方妥協。
姜小海走到門口,再次向鄭北和那份不真實的溫情道了個别:“再見了,大哥。”
顧一燃帶着剩下三個人守在回味飯館外面,見姜小海出來,大家變得警覺起來,等待着屋子裡鄭北随時下達抓捕的命令。
刀疤他們還在附近,要是張雪瑤動手,刀疤肯定會開槍。于是姜小海停下腳步,決定主動把談判的結果告知他們,轉回去面對着這四個人,誠懇卻又惡意滿滿的向他們鞠了一躬:“抱歉,給大家添麻煩了。”
說完,姜小海離開了,身後沒有傳來什麼不該有的動靜。
走過拐角,姜小海給刀疤打了個電話。
“等警察走了你們再撤。不炸了。車,開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