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一個京城，柳瞑鳳最常出入的地方是孫昌的府邸。

稱之為府邸是謂名義層面，事實上也不過巴掌點宅子，孫昌夫妻二人居住罷了。

回婳京的最初幾年，隻有這個地方會讓他有安全感。他總是樂于坐在窗前，雨聲滴答滴答拍打院裡的芭蕉，而後是一片挨着牆長的竹子。屋子裡總是溫暖且幹燥的，孫昌的夫人徐氏總會把屋子打掃得潔淨清爽，處處妥帖。置身窗前，聽着老夫妻二人有一搭沒一搭說着家常話，二人穿插着向他說說生活，說說官場，棋桌上的殘局總也下不完，天漸漸暗下去，風聲弱了，雨還在下。

穆平江走後，孫昌說自己少年時曾和穆老結拜過，穆平江的徒弟也應“過繼”到自己名下。

這說辭聽起來荒誕，但柳瞑鳳知道，這兩位老人眼中保住他就是保住整個昀國至少幾十年的未來。

忠烈文武竭盡一生，也不過圖個海晏河清。

自然而然，孫昌成了先生，徐氏成了師母。

人人說孫昌是一代酸儒，當今最大的爪牙，滿身乖戾張口閉口是文人風骨，胡子一橫睜眼閉眼是皇恩浩蕩。但隻有柳瞑鳳知道，孫昌不過是個冬天故意拉着他不披外衣然後等着師母念念叨叨給二人裹上被子的小老頭罷了。

記憶裡，孫昌喜食甜，但他身體不好，吃多了會氣血不通，所以徐氏不讓他吃。他就借口早上不吃點甜的沒力氣偷偷讓柳瞑鳳上朝時給他帶點東西解饞。柳瞑鳳信以為真許久，直到某天看到他因胡子上沾了餅屑被徐氏看到後掄着掃帚追着打。

接手秦羽涼前一天，柳瞑鳳照例去孫昌那裡坐了一會兒。

“瞑鳳，你覺得當今太子如何？”孫昌仿佛心有郁結，執棋良久未見落子。

柳瞑鳳直言不諱：“殿下性純良，但并無大志，琢之或為璞玉，放任珉石而已，不成氣候。”

“當今幾位皇子，你可有方向？”

“二皇子年紀尚輕已顯鋒芒，但野心太盛不知收斂，不堪大用；三皇子和四皇子未見動作，未免中庸，或為藏拙，不可妄言。不過觀其整體，唯太子一人而已。”

“唯他一人嗎………”孫昌沉吟片刻，忽輕聲道，“那便将你……交與他罷………”

次日，柳瞑鳳接替孫昌之位，任太子講師。同年末，孫昌逝世，享年五十六歲。

同月，一場空穴來風的貪污案逼迫皇帝收回了為他立碑建陵的成命，柳瞑鳳一衆老臣拖着枯槁殘軀在雪裡跪了一宿，結果全被牽連。

徐氏拿出家裡所生的所有家底，曾與孫昌交好一衆老臣傾囊相助，可任憑怎樣，都湊不出一份棺材錢。

幾十年來孫昌一直在接濟京中流民。雲行雨施一輩子，卻落得功名兩空的下場，甚至連個安葬之地……都沒有。

衆人在廳中靜默，花白的，斑白的，一張張枯瘦的臉，歲月也無法折斷的清罹脊背此刻看着越顯單薄，仿若風一吹，就會成為萬家燈火中的一縷炊煙。

柳瞑鳳全身裹得嚴嚴實實，他風雪走入廳内。

衆人行禮，他後視一圈，确認沒人尾随才關上門，摘了鬥笠圍巾，回禮：“瞑鳳見過諸位大人，見過師母。”

衆人點頭過後他才走進去，将衣帽抱在懷裡，站在一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