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寫闆書時,下面的人格外安靜,秦知白幾乎能想象出粉筆碾過闆面的刺耳聲音,又好像見到粉筆灰落到他鼻尖上。
溫嶺背對着台下的人,那節手腕上上下下移着,被大片深綠色一襯,就顯得格外好看。
離得遠,細節自然看不清,隻能靠秦知白自己腦補。
那雙手他在餐桌上是曾觀察過的,骨節也好,不太向外凸出的青筋也好,都真真實實踩在他的審美點上。
然後溫嶺轉過身,應該是對剛剛寫上的幾個名詞做了解釋,又扯了專業性更強的觀點,秦知白沒注意聽,隻看見他視線一移頭一轉,便直直朝後排的角落裡看來。
秦知白屏住呼吸。
——他望過來了。
但溫嶺沒有什麼特殊的神情表示,也許遲疑了那麼一瞬,也許沒有。
秦知白的心落下去。
一聲招呼不打就跑過來旁聽,在有些人看來或許算得上冒犯。
他于是低了頭摸魚,爾後溫嶺走下台,沿着另一邊的過道冷冰冰點了幾個學生起來思考問題,和平日待他溫和的房東全然不像。
秦知白頗為吃驚,轉念又想,一般人在工作和私底下的生活中究竟不會表現得全然一緻,然而放在溫嶺身上他仍然會感到意外。
他第一次意識到溫嶺其實帶了點冷在身上。
溫老師點的人都是代表性人物,要麼電子産品玩得太明目張膽要麼在趴着睡,不容易招人記恨。到半分鐘後走廊裡督導組一行人洋洋灑灑走過去,秦知白方知道他用意所在。
熬到下課,學生們一窩蜂往左右兩個門擠着離開,秦知白将早已編輯好的消息發送出去,身旁位置已經空去不少。
人一少,後排的他就更顯眼。溫嶺沖他略一點頭,到人徹底走光了才下來。
“等很久了吧。”溫嶺朝他走來,皮鞋踏上水磨石地面,和人一起靠近的還有穩定的嗒嗒聲響。
能容納數百人的教室裡隻剩下他們兩人,室内空蕩,由溫嶺帶來的動靜存在感都變得更強,脊柱自末端湧上股酥麻,一點一點,試圖蹭到他心上。
秦知白應了聲,回完導師最後一條信息,擡眸看向對方。
溫嶺把車鑰匙交到他手上。
“那就拜托你了。”他說得自然,好像得了好處的是他。
秦知白充當司機,送他去某幢寫字樓取了東西,再調了方向往市醫院開。出口處遇上一輛突然闖出來的電單車,他踩急刹,虛虛往身側護上一把。
他瞥了眼副駕駛上的人,自以為不着痕迹,但被溫嶺捉住了。
“放心。”溫嶺撥了撥車前的小象挂飾,對他說:“我自己會看。”
那點微妙的心思被看透,秦知白耳根泛起點癢。
車駛過三個路口,然後停進地下車庫。溫嶺下了車,熟門熟路帶着他走到診室門口。
秦知白和他等上數分鐘,到最後一位患者出來,被溫嶺領着敲了門進去。
繼租客和表弟之後,秦知白喜提新身份,成為了溫老師的學生。
一陣寒暄後,溫嶺面不改色,吐露出來意:“我帶學生過來看看。”
“麻煩您了。”
他留下這句話,随即将空間留給他們,走時帶上了房門。
老師帶學生來問診,怎麼想都是奇怪的搭配,秦知白無力吐槽,先撞上醫者的犀利眼神。
對方問他:“我們聊一聊?”
他不清楚溫嶺是否事先說過,也懶得再瞞,什麼失憶失眠的症狀全一籮筐倒出來,也報了近來在吃的藥名。
他提出自己的設想:他在失眠時總妄圖解決失憶的問題,若他多接觸到過去,想起來被弄丢的東西,也許失眠的問題也就不存在了。
對方予以他肯定:“……方法可以,但你确定自己真的渴望想起來?”
“保護機制既然存在就有它的合理性,”對面坐着的人搖搖頭,“我也接觸過許多像你這樣的患者,一般都是在醫護人員陪同下進行輔導,就是怕突然遭受強烈情緒刺激,不好收場。”
我沒問題。秦知白說,他不願再提更多的細節。
對方喊了溫嶺進來,大概說了他的情況,不很詳細,隻說既然他失憶的節點在成年時,不如就以此為節點往前推,慢慢接觸與過去相關的事物,時間畢竟臨得近,也許容易記起來。
而心結既解,失眠症狀的緩解自然也就指日可待。
秦知白沒當面嗆他,心裡卻想,到底也過去了四五年,哪裡有這麼簡單的事。
他們從診室裡出來,牆面是死寂的白,經由漫長的回廊和方形直梯才到空氣沉悶的停車場。
溫嶺問他今後大概是什麼打算,秦知白已讀瞎回,随意編了一嘴,說或許回高中走走,查查檔案,也許還能想起些什麼。
他掃了碼在繳停車費,聽得溫嶺說:“時間還早。趁熱打鐵,現在就去十一中怎麼樣?”
“現在?”他感到意外。
溫嶺和他解釋,說十一中是寄宿制學校,夜裡值守的老師多,管行政的自然也還有一兩個留着,過去查檔案不會驚動太多人,其實很适合。
這是一回事,另一回是溫嶺懷念校門口那口拌馄饨很久了,于是自作主張,換了副老闆做派。
“走吧。請你下館子。”他對身旁還有些懵的人說,自己先邁了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