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全無可能。”沈無垂眸對上她的視線,正要再說什麼便被和微一句話堵了回去。
她問:“我想知道當年你母妃的事。”
沈無淡笑着看向别處,輕道:“确定要問麼?”
和微點了一下頭,“不能說麼?”
“也不是不能,”沈無的目光落在很遠的地方,他伸手撩動着涼潤的柳葉,有些出神般道:“隻是過去得太久了,我把它使勁壓在心底好多年,現在翻上來,不一定記得清了。”
“自己母妃的事你也記不清啊?”和微側身看着他,眼裡的真摯一覽無餘。
沈無的動作也聞聲頓住,他歎一聲,緩緩坐在微涼的草地上,撿起一片柳葉、拈着它細短的根在指尖輕輕轉着。
他看着和微也跟着自己坐下,問:“有些好奇,你以前沒因為說過的話惹人追殺麼?”
“沒啊,”和微望着腳下粼粼波光的湖面,淡定道:“我以前沒那麼多話,後來遇見你才發現自己很能說,而且,”她忽而轉頭盯着沈無,認真道:“我說的是’能說’,不是說得不好,我覺得自己說的都是實話,隻不過你們好像都不愛聽。”
沈無也望着湖面笑起來:“榮幸。”
他側面的眼眸也是亮盈盈的,“很不可思議吧?宮裡居然有這麼光明正大還沒人來的地方,真是托了容娘娘的福。”
和微沒忍住拍了他手背一下,道:“能不能别打岔?每次要說正事的時候,你老扯些有的沒的,快說。”
沈無摸着手背,擡眸看她,控訴道:“打聽我的事不夠還打我,你怎麼這麼大能耐?”
和微又給了他一下,催道:“說,再晚點兒回去我就被發現了。”
沈無又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這會兒眼裡除了控訴還多了幾許不明的笑意。
他點頭:“好,我說。”
“十五年前,慶安三年的時候,我四歲,母妃正受聖恩眷顧,還有孕了,我,”
和微伸手,問:“等下,那你是有個胞弟還是幺妹?”
“按理說應是幺妹,我記得母妃那時很愛用西南之地的廚子,好辣,不過幺妹沒保住,你也見不到的,”沈無輕輕搡回她的手,“和微,聽我說完,别打岔。”
和微默默将手縮了回去,聽他繼續把心底的往事撥拉上來。
“那時父皇還很喜歡我,會摸我的下巴,說’愛妃,小無這雙眼睛生得真是像你,又亮又潤’,連每次宮宴都會讓我跟着母妃坐在他身邊,那次也是一場宮宴。
昭嫔娘娘,你應該不知道,也是那時受寵的一位娘娘,也有孕。她與我母妃進宮之日相近,很愛粘着我母妃,最愛喝我母妃做的荷花粥。
那日她時常嘔吐,除了荷花粥吃不下别的東西,母妃特意做了粥帶過來,誰知她喝下粥後,沒多久便七竅流血倒地而亡,那時宮宴還沒結束,人人亂作一團。
母妃也受了驚,因為悲痛過度昏過去了。
我在榻前守了母妃許久,不待母妃剛醒來一會兒,父皇便帶着皇後氣勢洶洶地殺進殿,不分青紅皂白、不講任何道理,當即讓人把母妃拿下。
彼時我年幼,隻知道沖上去求父皇放開母妃,卻被皇後身邊的嬷嬷硬拉到一邊,我眼睜睜看着母妃被人拉走——或是架着胳膊在地上拖行。
殿内所有人都被禁足,有姑姑好心帶我去找皇後娘娘求情,皇後殿裡人很少,不知都去做了什麼,我輕而易舉便溜進去,卻聽到她得償所願般笑起來,笑了很久,她說’一箭雙雕,本宮真是好計謀啊’。
我偷偷躲在梁柱後去看她,皇後手裡正燒着符紙,煙霧一坨一坨的蓬上來,蓬到她的臉上,她眯眼去嗅,神情很受用,我卻覺得她像個施妖術的怪女人。
我當時聽不懂她是什麼意思,隻覺得她不像我平日見到的那個會給我糖吃的端莊娘娘。
我轉身就跑,卻迷了路,我不敢随意求人帶我回去,隻敢偷偷跟着幾個宮女,想等到了沒人的地方再求她們,誰知她們左拐右拐,不知去了哪個地方。
人很多,卻都很安靜,我隻能聽見有人沉聲在報數,以及一下又一下、重物敲在軟物上的悶響。
我沒打算過去的,我想趕緊回去。
不過,我聽見母妃的聲音了。
很輕很輕,輕到能被周圍宮人吸氣的聲音蓋住。
我當即便發瘋般回頭沖過去,沒人來得及攔住我。
我看見母妃被綁在石柱上,又粗又長的廷杖就那麼重重的打在她微隆起的小腹上,她唇角還留着血,臉上也是腫的,已經神情恍惚、說不出什麼話,即使她望見了我,也隻是淡淡朝我笑了一下,嘴唇相碰說了四個字。
我後來弄明白了,她說,好好長大。
而後就再也沒有而後了,母妃的頭就像不甚被我折斷的竹蜻蜓,歪倒就再也沒正回去。
姑姑說,母妃跟着昭嫔娘娘一起去了很遠的地方,她們在那兒會祈求我平安健康,祈求我會幸福,讓我不必擔心。
後來姑姑也不見了,殿裡少了很多會逗我玩的宮人。
不管是找不到的母妃,還是東跑西颠的我,都一日日的被人漸漸遺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