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此刻沐大人根本無暇顧及其他人如何,他眼中隻容得下齊衍舟一人。
“唔……”
似乎遭那根銀針更深入的挾制,齊衍舟吃痛“唔”了一聲,往下看卻隻見手腕處狂亂舞動的赤黑毒液随那深入的毒針勢同瘋漲。
赤玉毒性霸道,此刻好像能清晰感知到皮下每一處經脈的顫動,痛到她咬緊牙關才能勉強撐住身子。
那老頭嘿嘿一笑,另隻手騰出來将齊衍舟雲青寬袖向上一斂,映入衆人眼中,隻見自手腕至小臂處赤黑色毒液已密密麻麻遍布整根臂膀。
那老頭見狀得意笑道:“沐大人,聽聞您這位心尖兒乃陛下欽點的今科探花郎,咱家雖久居此處,也知曉他的名聲,聽聞陛下曾稱其為‘逸群之才’是也不是?”
他目光挪向齊衍舟右臂,“探花郎平日裡寫字,可是用右手罷?沐大人,可管好您手下的狗,再上前一步,他這隻右手可就廢了!”
她忍痛嘴硬道:“你怎知道?也許本官慣用左手呢?”
那老頭似乎也沒想到齊衍舟受此劇痛還能與他說笑,聞言愣神片刻,又低頭确認眼他手腕上确實紮着根毒針無錯。
這赤玉之毒乃他親自提煉,他曾以身試毒,而後又在許多人身上都嘗試過,入體便如刮骨劇痛。
尤其是他此遭為脅迫齊衍舟,故意以毒針刺入齊衍舟腕中穴位處以便控制中毒深淺,此刻應是皮肉下每條經脈都在震痛,可齊衍舟卻仍舊談笑風生,此刻心中不免高看他幾分。
那老頭聞言笑容愈甚,眸中放出精光。
他興奮道:“好!好!能忍得這赤玉之痛,你倒是個有出息的,之前是咱家小瞧你呢!也是楊婆子無用,尋常給咱家弄些玩意兒來,随便弄兩下便受不住疼死了,就要你這樣的才好!”
言語間的玩弄戲谑之意引沐晖在旁聽的心中盛怒,可奈何那根毒針鎖她命脈,叫他不能妄動,一時間内裡氣血翻湧,恨不能立時便将此人挫骨揚灰。
不知是否感受到他此刻内心的不甯,齊衍舟卻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忍痛回眸與沐晖相視一笑。
隻這一笑一眼,便瞬間将他内心所有的焦躁不安撫平。
他阖眸片刻調整氣息,将手背過身去,不動聲色與身後心腹比了個手勢,将身上的殺意蟄伏起來,隻待時機。
“我之前一直好奇,落仙苑為何得朝中大員如此青睐?那些大官家中不是沒有嬌妻美妾,為何能冒着大不韪的風險都要來此處……”齊衍舟見沐晖穩住心神,此刻回頭繼續與那老頭周旋。
那老頭怪笑兩聲:“現在可明白了?”
齊衍舟道:“是你教的?”
那老頭應道:“不錯,你很聰明。”
她心中念及二哥齊明下落,忍痛問道:“往日裡總有些官眷沒入奴籍後便無故失蹤,且多為稚子或少年。重安八年更有位朝臣被抄家後平反,血字上疏朝中有人買賣官眷入落仙苑為妓,之後不過幾日便暴斃家中不了了之。這些,都是你們做的?”
那老頭大約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此刻也并不掩飾,反而頗有些想将這些年所作所為故意叫衆人知曉的得意感。
他目露快意神色,頗為自傲道:“咱家久居此處,他們做的龌龊事與咱家何幹?隻是楊婆子每月都會帶批新人過來讓咱家指點禮數罷了!”
他怪笑兩聲又道,“你可聽聞落仙苑中的幾位魁首?都是出自咱家之手教養而成!嗯……可惜你年歲大了些,否則經咱家教導一二,也是落仙苑裡富貴老爺們最喜歡的口味。”
沐晖聽他口中所言面色愈發凜然,一雙手撫在腰間刀鞘上随後狠狠握緊。
他眸光如鷹隼般緊鎖那鶴發白眉的老者,眉宇間的殺伐之氣幾乎隐匿不住。
那老頭卻笑道:“大人這是怎麼了?是咱家說了什麼不對嗎?”
未等沐晖開口,齊衍舟已先應道:“我恩師一生光明坦蕩,他的弟子豈可受你這種不敢見光的鼠輩教誨?癡人說夢!”
倨傲如此,哪裡有半分被人脅迫的樣子。
沐大人雙手握拳,骨節用力到筋骨泛白,指尖不見一點血色,又望向她爬滿赤黑血絲的手臂,越看越是心驚。
與齊衍舟還有閑情逸緻去挑釁那老頭不同,沐晖此刻隻覺昔年在齊府門前聽到阖府枭首的窒息感彌漫心間。
他握緊藏于手掌間的利刃,鮮血從他指縫間流出滴落于地面。
此刻,唯有疼痛才能叫他神智清明。
那老頭面色沉了下來:“你說咱家什麼?”
齊衍舟輕笑聲:“呵,你滿口咱家咱家的,不好笑麼?你根本不是宮中的内侍,為何偏要做出你是從宮中出來的樣子?是謊言編造久了連自己都信了麼?”
那老頭細眯起眼睛看齊衍舟,目光陰冷歹毒,他原本皮膚就呈灰白,此刻愈發像隻吐着信子的白蟒。
“咱家在宮裡服侍了幾十年,怎麼到了你口中便是編造出來的?”
她嗤道:“你手上的掌紋如何?自己看不出嗎?”
那老頭經他言語一激,果真低頭去看自己掌紋。
齊衍舟看準時機另隻手悄悄在寬袖中以利刃毫不猶豫刺入自己左臂經脈,用穴位封堵住右臂毒液持續流入體内内,右臂的痛麻感果真減輕不少。
那老頭擡首嗤笑一聲:“你少诓我,咱家掌紋并沒有什麼特别之處!”
齊衍舟:“宮内内侍選拔極為嚴苛,入内哪怕是最終去了浣衣局給宮内的貴人們洗衣服,為防止掌紋粗糙損壞衣衫,手上都是不能有繭子的。”
她瞥了眼老頭的手又道,“你這雙手掌紋粗糙且向外闊裂,一看就是幼時落下的。隻這一條你便選不上,又從何而來在宮内服侍了幾十年?”
那老頭聞言突然怒極,喊破喉嚨尖聲道:“你胡說!信不信我紮死你!”
說完便猛然将針尖又往裡推了幾分,可瞧見那赤黑血絲任他手上怎麼用力卻再不見向上攀附一寸,這才發現她做了手腳。
怒罵道:“兔崽子,什麼時候做的手腳?”
卻見齊衍舟目露狡黠之色,随後身子往右側輕輕一倒,口中喊聲:“大人!”
被喚的那人頃刻間聞聲而動。
隻見赤金縛臂在日光下一閃,手中已有數枚暗器疾射而出,衆人還未看清他手上動作,卻聽得前方傳來一聲悶響,暗器正中那老頭肩骨關節處,隻一擊便将他左手經脈盡斷,脫力倒在地上。
其餘幾名缇騎忙上前将那老者制住,為防止他再用什麼陰險手段,上去便先卸了他其餘三肢關節,叫他癱倒在地上動彈不得。
沐晖幾乎是同時便已來到齊衍舟身旁,将她傾倒的身姿于衆目睽睽之下攬進懷中,又側身遮擋住衆人視線撩起她袖子,檢查右臂傷口。
齊衍舟驚到雙目圓睜,心道此人于衆人前如此行徑是不是瘋了!豈不是坐實那老頭言語中道她是他“心尖兒”的渾話?
可幾乎是兩人胸腔緊挨着的瞬間,她便聽見他過于急促的心跳。
那聲音和他顫動的身軀此刻仿若都在無聲告訴她,他方才是以怎樣的心情立在一側,看她遭人挾制卻什麼都不能做。
似乎是被那急促的心跳聲觸動,她猶豫再三還是決意撫上他寬而挺擴的肩膀,安慰似的拍了拍,輕聲喚道:“大人?”
得那聲低語撫慰緊繃的神經,見她手腕處淌出的黏膩赤黑血液已将袖口上的暗紋浸染,沐晖将早就準備好的藥丸塞入她口中,又從腰間解下玉壺叫她淬酒服下。
齊衍舟剛想說她封住了經脈,毒血已經盡數流出來了,可看着沐晖那過分緊張的神情,為叫他安心,還是聽話一一照做。
品出那酒入喉甘甜細膩,已經不是之前灼烈刺痛的将軍醉了,她疑惑道:“嗯?大人不喝那酒了?”
沐大人緊繃的神情此刻終于得以舒緩。
“嗯,戒了。”
将軍醉既能止痛,又可催壽,從前他别無所戀,活着隻是具供人驅使的軀殼。
縱然知道那酒不好,可又覺得死了也沒什麼大不了。
所以陛下讓他去哪兒,他便去哪兒。
隻不過能活一日是一日,得過且過,如此而已。
可如今,看着多年相思之人複又如此鮮活的出現在他面前,朝他笑,和他說話,讓他喜悅、擔憂……
他竟想要好好地活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