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他一身輕骨攏在雪青色長衫之中,交圓領直裰套他身上略顯寬松,空蕩蕩餘出半截雪白頸子遭束得齊整的烏發襯托,愈發顯得清隽又文弱。
他不敢置信道:“就他?”
旁邊那人信誓旦旦點頭,小聲肯定:“就他!破案的時候啊,可厲害着呢!你等着看吧!”
内堂中無人說話。
寥寥幾位在座,都隻借着飲茶功夫一雙眼在上座公孫昴與沐晖身上來回打量,因涉及天譴一說兼之落仙苑鸨母供出今科狀元郎裴綸,事态愈發難以控制,案子陛下面前過了眼,在場衆人無人敢争當出頭鳥。
齊衍舟環視四周,率先打破沉默:“尤司如何了?”
沐晖側首望向對面高懸着的北鎮撫司牌匾,聞聲頭也沒回,隻兩字應答:“诏獄。”
回想起尤司蜷縮在地上滿面土色的樣子,齊衍舟一雙眉緊皺道:“尤子冉剛救上來就剩半條命,大人也要在诏獄中對他用刑?”
沐晖這才回過頭來,一雙眼冷峻與她對上:“陛下有令,凡與涑水河案相關者,一律押解北鎮撫司诏獄。尤司下獄乃北鎮撫司合規收押,即便用刑,有何不妥?”
他正襟危坐于堂上,右手食指撫向茶碗外檐摩挲,片刻後擡眸冷聲又道,“你是陛下欽點的刑官,本次涉案者裴綸與尤司二人皆是你同榜進士,你本該避嫌。若還想繼續查案,稱尤司即可,不要再喚他表字了!”
這話說的客氣又不客氣,且齊衍舟本就惱他,語氣也焦躁起來。
“尤司是否涉案,大人豈會不知?”
“那鸨母初始絕口不提當夜霁華屋内有人,待尤司出現後喊了句‘吾妻芝華’後,才刻意将裴綸名字點了出來!”
“這是那鸨母在借機生事!大人若因此事不察,尤司傷重折在獄中,到時陛下問起尤司一事大人要如何禀明?”
她離炭盆近,此刻臉被火光映襯,紅潤而皎潔,往日裡清隽儒雅面容難得賦上幾分怒意,落在沐晖眼中倒令他微微恍神。
一抹青色裙衫和稚氣聲音陡然浮現心間,喉嚨裡泛起一陣苦澀,再擡眸時連看向她的臉恍若都有了重影。
像……
太像了!
沐晖斂眸定下心神,将那道青衣背影珍重壓入心底,再開口時聲音愈發的冷:“呵……如何禀明?”
他冷笑一聲後又道,“你可知诏獄中因受不得刑而亡的每日幾何?陛下日理萬機,且不說是否會問起,即便是問起了,如實禀報便是,北鎮撫司合規羁押案犯而已。”
“是我方才沒說清楚麼?還是你本事通天,能将手伸到我鎮撫司衙門裡、這鎮撫使不若你來當如何?”
好一聲厲喝。
在場一衆錦衣衛默不作聲,北鎮撫司裡哪個見過鎮撫使大人這般動怒?往日裡大人殺伐決斷,從不與人多作口舌之争,今日這是怎麼了……
公孫昴在旁聽到最後一句話亦是聽得冷汗淋漓,他接過身後掌事遞上的汗巾擦了把,坐觀鬧别扭的二人唇槍舌劍,你來我往,他被夾在中間實在難受被動。
可此時見沐晖言語之中頗為不悅,而齊衍舟話裡話外也全是僭越之言,他作為堂上官位最高者,此時合該順着沐晖所言教訓幾句齊衍舟才是。
公孫昴将汗巾丢給身後掌事,一擺赭藍官府下袍,望向齊衍舟豎眉拿聲道:“齊衍舟,此處是北鎮撫司内衙,你言語間多注意些!不要矢口冒犯了鎮撫使大人……”
官大一級壓死人。
何況公孫昴比她這芝麻綠豆大點兒的進士出身可高了不止一級,齊衍舟雖在沐晖面前尚能仗着揣測到他幾分别樣心意稍稍放肆些,可面對着正三品順天府尹卻隻能起身斂起眉眼,作揖低聲道:“是,下官受教于公孫府……”
怎料她起身話還未說完,沐大人已側首冷眼望向公孫昴:“誰說她冒犯了我?”
聲音冷冽,尾音仿佛都帶着冰碴。
顯然“官大一級壓死人”并不适用于身份尊貴的沐大人身上,雖則二人品級上差了兩級,可沐晖身上有平定交趾軍功,又是天子近臣統領親君衛,手上有實打實的兵權,公孫昴這順天府尹雖是正三品可放在沐晖身邊卻有些不夠看了。
更何況朝野間隐隐傳言淮安王舊疾複發,時日無多,那這世襲王位,可不就落在了淮安王幼子沐晖頭上?年少封王再得軍功加身,手上還掌有兵權,實在是滔天。
公孫昴聞聲心一驚,揣摩着二人方才的對話,一時心急苦惱自己不該插話,竟覺着還是将話重新引回到尤司身上,且讓他二人吵去為好。
便道:“嗯……本官方才思索了下,覺得齊探花說的頗為在理。這案件疑點重重,那老鸨不知受何人指使竟敢攀扯今科狀元!細想下來,尤少公子卷入其中實在是無辜,鎮撫使大人将他一并罰入诏獄中是否欠考慮了?若是真有個三長兩短,咱們又如何向尤大學士交待?”
齊衍舟聽罷想也不想便皺眉道:“天子犯法尚且與庶民同罪!羁押尤司這事……大人考慮的是周全的。”
因是下意識脫口而出,此刻堂上幾雙眼睛不約而同齊齊望向她。方才和沐晖還因尤司一事争執,如今公孫昴順着她的話說,她反倒說沐晖行事周全了?
她頓了頓遲疑道,“尤司乃今科榜眼,前日裡已經被陛下親封了翰林院修撰,這事若不查清楚,便因着尤大學士将人放了,于他來日仕途必受影響。是大人考慮的周全,倒是我冒失了……”
她說罷,也好像是明白過來了些沐晖的良苦用心,此時驟然止聲望向沐晖。
隻見他目色沉沉,似有千言萬語未盡之言藏于其中,可偏偏開口卻總是惜字如金:“無妨。”
沐大人總是這樣。
做十分,也隻說半分。
公孫昴在一旁觀二人神色,心中暗忖:這兩人争執起來看似針鋒相對互不相讓,原來是隻許彼此說對方不好,而不容他人質疑其中一人半分!
他替沐晖出言教訓齊衍舟時,沐晖不悅斥他;他順着齊衍舟之意說沐晖時,齊衍舟也出言反駁。
合着隻有公孫昴夾在中間受氣,左右為難,幫誰也不落半分好。
公孫昴想清後沒來由心頭一梗,接過自家掌事遞來的茶碗,背脊一頹,一杯熱茶下肚,索性哪個也不去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