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身素練白衣,坐在門前石階上,見有人聲響動才擡起頭來,一雙眼朦胧望向眼前身影,待看清是誰後便笑起來:“阿姐回來了。”
齊章見周兒一身單薄坐在地上,歎口氣伸手拽住他胳膊将他整個人提了起來:“起來!天這麼冷你坐在地上,明日還要不要起得來了?”
語氣雖滿含責備,可一雙手還是沒忍住上前輕輕撫去他白衣上沾染的浮灰。
周兒握住她手,懇切道:“阿姐,我聽他們說你今日在前院發了好大脾氣。我實在放心不下你,才在這裡一直等着你回來……”
齊章因今日吳佥事與賀二的話,此時心中自然想避忌着周兒,忙抽出手來,裝作很冷的樣子:“快進去吧,瞧你身上都凍透了。”
周兒趕忙從懷中取出手爐,放在了齊章手中:“阿姐用這個暖暖!我就知道夜裡回來會冷,專門放在懷裡一直暖着,這會兒還是熱的呢。”
感受到冰涼雙手中驟然升溫。
她歎口氣,将一雙飄忽不定的雙眸重又聚在他身上。
饒是世間再無情之人,見他這副自己嘴唇凍的青紫,胸前透出的肌膚卻被手爐燙出一片赤紅模樣,大約也會心軟上幾分。
更遑論是齊章自六歲時便一直當作弟弟來照顧的周兒。
她抱着那手爐推門而入南迩春來院落,卻見院中雖燈火通明,卻除了他二人之外一個人都沒有,不禁疑惑道:“你身邊的人呢?怎麼連個近身伺候你的人都沒有?”
周兒跟在身後讪讪道:“我遣了他們去前院。”
齊章回身問道:“為何?”
周兒眉眼間盡是澄澈:“阿姐不是不喜歡有人在我跟前麼?我将他們都攆出去了。從今以後,這間院落中隻有我與阿姐……”
也不知是否因吳佥事和賀二今日那番話的緣故,若是平日裡,齊章必然不會覺得有什麼,隻會罵他一句傻小子,然後揉亂他束好的發。
可此時一聽,她隻覺話中多了道危險情愫,攪得她心煩意亂,嘴上也冷聲呵斥道:“我幾時同你說過這句?你是聽前院的人說的?”
還沒等周兒回話,她便又斥了兩句:“你身份尊貴,身邊怎麼能少了伺候你的人?旁人說什麼你便信什麼?你十七了!還分辨不出旁人話中真假嗎?”
周兒見她面色鐵青,忙認錯道:“阿姐,那我……那我這就去前院将他們喊回來!阿姐别生氣了,好麼?”
齊章不理他,自顧自走入她那間屋子。
卻見推門而入,桌上竟還放着今日沒吃完的那桌酒菜,心下疑惑便走上前去坐下來,細觀之下才發現那酒菜冒着騰騰熱氣,一看便是剛端上來不久。
可周兒卻說他将院落裡服侍的人都攆出去了……
果然人長大了,心思也多了。
周兒緊随其後進來,見齊章坐下,他也十分乖覺的坐在了一旁:“阿姐餓了麼?我給阿姐布菜。”說罷便用銀筷夾了些齊章素日裡愛吃的菜式在盤子裡遞了過去。
可齊章隻拿桌上酒壺倒酒,悶頭連喝幾杯。她心中煩悶,自是将沐晖走時的叮囑忘得一幹二淨。
周兒見她那般,一張臉也逐漸沒了神采陰沉下來,擡眼掃過齊章面上,輕聲開口道:“阿姐往日裡再生氣從沒對我這樣過。是因為午間在門前的那人麼?他是誰?”
齊章自然知道周兒口中說的人是誰,便答道:“年初才上任的錦衣衛鎮撫使。”
周兒聽罷又追問道:“是錦衣衛?那不是來抓咱們的人麼?為什麼他午間和阿姐那樣親昵?他知道阿姐是女子麼?”
這一連串的問題問出來,也恰好道出了齊章心中所惑。
她對沐晖,實在算不上是光明磊落。
從初識她便帶着目的接近,知道他身份尊貴且掌兵權,她起初隻是想借着恩榮宴一案與沐晖交好,卻沒想到一路走來她與沐晖之間竟會生出許多别樣的情愫來。
他對她,當真稱得上用心。
可如今想來,在沐晖眼中她是今科探花,是齊衍舟而非齊章,她在他眼中是名男子……
如此說來,沐大人不知道她是女子,卻對她十分特别。
所以,沐晖……該不會是喜歡男子吧?
想及此處,心中更覺煩躁不已,又見周兒在一旁神情凝重盯着她,隻好沉聲道:“他是錦衣衛,是蕭止金近身的狗,我接近他是為着以後成事用得上他……别無旁的。”
最後那四字加重話音,像是内心深處有某道不可言說的困惑急需證明一般。
周兒聽聞也安下心來,可見齊章臉色越來越差,心中思慮番又道:“阿姐今日在前院中見了賀二便對我這般……是不是賀二和阿姐說了那事?”
雖頭腦中一片混亂已徹底陷入“沐大人到底喜不喜歡男的”這一念頭中,可驟然聽周兒提及那事,齊章腦中還是蓦地浮現起那抹碧色身影及那女子眸下和她相似的淚痣。
她突然有些畏懼周兒會将這樣不堪的事情攤開在桌面上講出,一時間眼神閃爍不定,又倒了兩杯酒喝下。
周兒心思敏銳,此刻他避重就輕,絕口不提阿碧,隻道:“是賀二和阿姐說了我吞金那事麼?”
齊章見周兒沒說出阿碧名字,心中不禁長舒口氣,但當“吞金”二字從周兒口中講出時,見他那副将生死輕易對待的樣子,她胸中又升起不可遏止的怒意。
可她那纖細手掌終是沒狠下心來落他臉上。
她悉心将他養了十三年,雖無半點血緣,可她真将他當弟弟一般,自然生氣他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齊章面色鐵青,聲音也顫抖着:“蕭元周,你今年十七了!我不過是被關在宮中幾日,你便這般沉不住氣?你好大本事将那金錠切碎了一塊塊吞進去!前面究竟誰告訴你的消息?你自己竟連真假都分辨不出?”
“且不說我這次平安無事,即便哪日我真的死了,你也要在這世上好好活着!”
她眸中晦暗,聚起一抹悲色:“因為……你是我唯一的指望。”
蕭元周聞言眸光顫動:“可阿姐……你也是我唯一的指望。”
他似是不忍見她目中悲色,偏過頭去,一滴淚自眼角盈眶而出:“那日,我以為你死了,我心痛的發瘋。阿姐……你信我,要我剖出來我的心給你看麼?”
那一巴掌忍了又忍,終是落在他臉上。
可下一刻他卻固執的回過臉來,眸中隐隐閃過瘋狂神色,霸道的用手覆在她纖細手掌之上,随後将自己下颌抵在她手掌間。
他音色靡靡,柔聲道:“阿姐,你打我吧……隻要你不離開我……”
齊章見他那副樣子,自是氣的說不出話來,甩掉他的手轉身便要離開。
可周兒大約是心急,此時便厲聲呵了一句。
那聲音自上而下,語氣間滿是上位者對待下位者不容有異的威嚴。
他烏發散亂在前,眼底一片赤紅:“你放肆!”
齊章頓住腳步,回頭冷冷看他一眼:“主子是要我留下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