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章跟着那黑衣侍從自屋内出來後便沿五色卵石所鋪小徑,徑直走入幽深竹林内。
此處翠竹萬竿,蔥郁蔽日,林深不知處。
方才還晴日萬裡無雲,此時驟然進入隻覺塵世喧嚣仿若被竹海隔盡,風撫蒼竹曳動,聲聲灌耳。
這片竹林據說是賀二南山跪拜數月,才得仙師指點,按三垣四象布局而成。
若是貿然入内而無人領路,必然被圍困緻死。
齊章心緒不甯,還在回想着方才周兒眼中刹那的狠戾,那目光渾然不似往日清澈,攪得她心頭悶煩不已。
她眉間陰霾不展,思慮片刻後向那黑衣侍從開口道:“吳阿叔,方才周兒那話是他胡謅出來的。”
黑衣侍從置若未聞般繼續在前領路,那人雖有些跛足卻行走迅疾,齊章明明腿腳上無礙此時倒有些跟不上。
她見他不說話,便足下跟緊兩步,在後繼續道:“吳阿叔,如今周兒年歲漸大,性子很有些頑劣,說話總不分輕重。即便是對上我也不喊姐姐了,還望吳阿叔勿要見怪。”
那黑衣侍從聞聲止步:“奴婢本不該說這話,可今日聽堂主所言,卻不得不多嘴提醒您一句。主子如今大了,您很不該當着旁人面駁主子臉面仍喚乳名。若他日主子大成,您如何自處?這是其一……”
齊章也停下腳步,立于他身後。
“阿叔也是旁人麼?”
隻見那黑衣侍從轉過身來,借着蕭疏竹影間斑駁日光望去,他雖已年過四十有餘,卻身形瘦削,面白無髯,透着滿骨陰柔勁。
明眼人一看便知其身份。
黑衣侍從淡瞥齊章一眼,又道:“堂主這般與奴婢解釋,無非是擔憂奴婢多嘴在賀當家面前嚼舌頭。既如此不信任,何必還喚什麼阿叔?您直呼奴婢賤名即可,奴婢也隻喚您堂主。”
從前的誤會太多,她少年時為求大計疲于奔命,每日當作兩日三日般用,日日殚精竭慮,自然無暇顧忌太多。
卻沒想到,那誤會與成見日積月累,再見面時曾親如家人的二人已是冷漠至此。
想起當年那一碗熱粥,她艱難開口:“吳阿叔,這……”
那黑衣侍從不等她說完又打斷道:“奴婢知道主子年紀小,自然也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齊堂主不必擔心,這是其二。”
齊章觀這黑衣侍從佝偻着身子,眼神渾濁如風中殘燭,明明才剛及不惑之年,身子卻如同枯骨披皮,仿佛輕輕一磋,便會立時骨消神散。
也是。
曾親曆十三年前咒水罹難,當局者能活到現今的,哪個不是強撐起一張皮,等着看北周朱樓傾覆。
她一斂神色,沉聲應道:“吳佥事所言極是,是我多慮了。”
這黑衣侍從曾與她十分相熟。
昔年仙師将她從齊家的死人堆裡背出來後,因身份不便,丢她錠銀子便任她一個六歲孩童孤身于亂世。
當年她哭累了,肚子餓便出門尋飯,那銀子剛從小手中拿出來,流民便狠奪了過去。
她隻能餓着肚子,見那些渾身污垢,衣衫褴褛的人,如牲畜般為了銀子咬瞎眼,打斷腿。
南周兵部尚書齊德家的幼女阿章,從小被父親母親寵成掌上明珠。
哪聞人間便是無間地獄?青天白日也有惡鬼相食。
她顫抖看了半日,見渾身赤紅之人,瘋了般殘了隻耳朵将堆起來的“人”踩在腳下,還沒用手好好擦幹血漬看清那錠銀子,便有一匹快馬踏斷了那人脊骨,馬背上人硬生生趁他沒咽氣之時,奪過那錠銀子。
兵部尚書家的女兒,自然認得那身官服出自何處。
齊家阿章素來膽子大,她走上前問道:“這是我的,可以還我麼?”
如今想來,那人尚可被稱為“人”,并不是牲畜,也算不得惡鬼。
畢竟,拔出鞘的長刀再見她不過是個孩童後便收了進去,隻狠狠甩她一記耳光,和一句“滾”。
好在她從前性子野,日常跟着家裡兩位哥哥爬樹摸魚,學了些父親曾斥“不求上進”的獨門絕技,爬樹扒野果子,下河抓小魚,就這樣過了二十餘日。
待吳佥事攜着周兒到那間屋子時,隻見一個灰頭土臉的小女孩,穿着濕哒哒的衣服,手裡抓幾條小魚,一臉防備。
吳佥事用那幾條小魚,和着些稻米,熬了鍋熱粥。
那是自親眼見父母受刑,齊家滿門被誅二十餘日後,她吃的第一口熱食。
往後數年,照顧她起居最多的便是這位姓吳的佥事。
吳佥事曾是建昭帝為太子時的伴讀,繼位後又做至内官佥事主修吉壤,因而南王蕭止金起兵踏破宮門時,他才能早早攜着周兒至千裡外躲過一劫。
吳佥事一生無子女,十餘年前,也曾盡心撫養過她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