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槐到底是紳士,讓司機送了李知竹回府,自己坐上一輛黃包車,漫無目的穿行在大街。
不知不覺來到西交民巷。
這是北京城裡中西合璧的一條巷子,有胡同宅院也有西洋小樓,伫立着各大銀行,自然也住着不少銀行家買辦商人,以及留洋歸來的新派人士。
他讓車夫在一棟三層高的公寓樓旁停下。
二樓一扇窗戶此刻亮着燈,偶爾有人影閃過,還隐約有大人孩子的笑聲低低響起。
襯得外面夜深人靜的大街愈發靜谧孤寂。
“先生,您還要用車嗎?”車夫等了半天,沒見人下車,忍不住道。
薛槐将目光從窗戶收回,淡聲道:“走吧。”
而對于攸甯來說,這注定是一個不眠的夜晚。
她做夢都沒想到,在頤和園裡救下安琪的,竟然就是薛槐。
這是不是就是命中注定的父女緣分?
而自己執意将安琪帶到這個世上,卻又強行剝奪屬于他們父女間的緣分,是不是又是對薛槐的一次殘忍?
她這輩子到底要欠他多少?
*
又過了幾天,理查德興高采烈地告訴攸甯,系裡給了他們實驗室一筆經費,足以支撐他們接下來兩年的研發。
攸甯稍加打聽,經費來自幾大商會共同設立的一項基金,專用來支持國内科學研發和教育。而發起人正是四川商會會長羅遠昭。
或者說是薛槐。
對方甚至都沒來找理查德詳談,直接便通過系裡撥了款。
攸甯又仔細問過,這個基金自成立之日,已經贊助多個項目,他們實驗室倒也并無特殊。
她也就沒再糾結。
轉眼到了四月下旬,局勢越發混亂,北洋政府四分五裂,百姓對這混亂的統治早已深惡痛絕,把希望寄托于南方的新政府。
不過對于大部分普通人來說,關心的也就是眼前一日三餐。
攸甯比常人多一絲憂慮,乃是因為霍家。
霍家得以至今未倒,是因為父親屢次站對隊伍,但接下來的變動,父親和大哥還能繼續做出選擇正确嗎?
攸甯不知。
*
這日,薛槐和傅文賢從銀行辦完事出來,正要回到車上,路邊忽然蹦出了個四五歲的小姑娘,蹿到他跟前,抓住他襯衣衣擺,昂着頭奶聲奶氣喚道:“好人叔叔!”
小女孩粉白一張圓臉,黑葡萄似的眼睛忽閃忽閃,咧嘴朝他咯咯直笑。
薛槐一愣,但很快認出來,這隻笑盈盈的小團子,正是上會頤和園那個小姑娘。
上回這孩子被吓得一直大哭不止,沒想到竟然還記得自己,他心中不由得有些驚訝,蹲下身問道:“小妹妹,你還認得我?”
安琪用力點頭:“你是上次從人販子手裡救下我的好人叔叔。”
薛槐失笑,伸手揉了揉她柔軟的頭頂,又想到什麼似的,左右看了看,微微蹙起眉頭問:“你怎麼又一個人?”
話音剛落,便見一個穿着灰色短大褂的婦人,急匆匆跑過來叫喚道:“哎呀,安琪小姐,你這是作何?”
安琪轉頭道:“趙媽媽,他是好人叔叔,上次安琪在頤和園差點被人販子拐走,是好人叔叔救了我。”
趙媽媽自然聽攸甯說過安琪差點被拐走的事,聞言趕緊堆着笑道:“哎呀,原來上回是先生你救了我們安琪小姐。我們先生太太說留了電話,但一直沒等到好心人聯系,也不知該如何感謝。”
安琪是被趙媽媽帶出來買糖吃的,聽到感謝兩字,小家夥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從口袋裡掏出兩顆糖果遞給薛槐:“好人叔叔,謝謝你!”
薛槐失笑,接過她手中的糖果,道:“那我就收下啦。”
安琪咧嘴笑開。
原本站在一旁的傅文賢,這時走上來,歪頭看了看地上的一大一小,好笑道:“茂青,這孩子怎麼回事?”
薛槐不明所以:“什麼怎麼回事?”
傅文賢指着安琪,笑道:“你沒發現這孩子長得與你很像麼?”
安琪睜着烏溜溜的大眼睛,有些茫然地看向他,似是對他的話有些不解。
“是嗎?”薛槐看着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不以為意地笑了笑。
“我說真的。”傅文賢繼續道。
“咦?”趙媽媽看了看安琪,又看向薛槐,也有些驚訝道,“還真是呢。”
薛槐又摸了摸安琪的頭,站起身輕笑道:“可能是緣分吧。”
傅文賢笑着搖搖頭:“要不是我這些年一直跟你一起,都要懷疑這孩子是不是你什麼時候風流的産物。”
安琪眨眨眼睛,愈發茫然。
薛槐蹙眉:“别亂說!”
傅文賢輕咳一聲,又笑着摸摸安琪的頭,随口問:“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啊?”
“我叫安琪,霍安琪。”
傅文賢下意識輕咳一聲,瞥向薛槐,果然這家夥光是聽到個一樣的姓氏,臉色都要大變。
薛槐暗暗舒了口氣,低頭朝安琪笑道:“小妹妹,叔叔要走了,再見!”
也不知怎的,他竟有點不舍得與這個孩子告别。
安琪撅起小嘴點點頭,看向趙媽媽。
趙媽媽想到什麼似的,道:“對了先生,您要不然留個聯系方式吧?我回去轉交給我們先生太太,他們也好感謝你。”
“不用了,你轉告他們,舉手之勞不用挂在心上。”
趙媽媽道:“還是留個聯系方式吧?”
薛槐隻是笑了笑。
而安琪忽然想到什麼似的,叽裡呱啦報了一串數字:“叔叔,這是安琪的電話号碼,安琪平時都在家,叔叔可以給我打電話。”
薛槐愣了下,又笑着點頭:“好啊。”
安琪這才跟他揮揮手,拉着趙媽媽心滿意足地走了。
“茂青,對小孩子随意許諾,不大好吧?”傅文賢看着蹦蹦跳跳離開的小家夥好笑道。
薛槐沒回答,隻目送那女傭将小孩抱在懷中穿過馬路,消失在對面,才将目光收回,然後冷不丁道:“傅兄,你有沒有想過娶妻生子?”
“我?”傅文賢似是覺得這問題有些好笑,“還是算了吧,無拘無束慣了,真有了牽絆,反倒害人害己。”
薛槐但笑不語。
傅文賢觑眼看他:“你不會是因為見剛剛那小娃娃可愛,想要孩子了吧?”
薛槐默了片刻,笑着搖搖頭:“你說得對,不能害人害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