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齡費力擡起頭,看清那是一處供人監視的氣窗。
一張模糊的面孔一閃,像是有人嘀咕了句,“小丫頭醒得好快,快去禀報貴妃娘娘。”
貴妃?榮齡一怔,這宮中可隻有一位貴妃…
當真是貴妃囚了她?可貴妃為何要囚她?
是父王與貴妃的兄長趙文越有天大的過節?還是榮宗阙因對父王不敬,叫建平帝罰去蘇木裡,貴妃要報複于她?
同時,因那道光線,榮齡終于看清,那一大團黑色的陰影是數不清的獵犬、長毛貓、雞兔的屍體。
榮齡立時尖叫。
她并非沒有見過屍體,她甚至用南漳王特制的小弓親手獵殺過駝麈、獐子。可她從未與一堆早已腐爛的屍體泡在一個池中。
一瞬間,這水池變得比地獄中的血池還要可怖。
榮齡驚恐至極,甚至生出幻覺——那些屍體上的蛆蟲泅過水池,密密爬滿她的身體、面孔。
她緊閉口鼻,隻怕自己一個不察,便叫屍蛆鑽入身體。
她自小金尊玉貴地長大,何時遭過這等罪?
在這無邊的黑暗與恐懼中,榮齡渾身冰冷,精神逼臨崩潰。
不知過了多久,池邊忽傳來鐵門年久失修,軸中因缺蠟油潤滑而生出的“吱呀”聲。
榮齡艱難地轉過頭,眼瞧着一線光亮慢慢變大,變得有一指、一掌、一人寬。待鐵門完全打開,幾位宮人魚貫入内,點亮牆上的幾盞油燈。
火苗竄起,榮齡終于看清整個囚室。
這間囚室四四方方,每一側約一丈半寬。除正中挖有同樣四方的水池,整間囚室空空蕩蕩,并無他物。
又因水汽充沛,室内遍布青苔。青苔或深或淺,覆滿除鐵門與上方氣窗外的白牆。
哦,不對,還有一處也空着——囚室東牆有一處鐵欄,鐵欄一半露在外頭,一半沒入水中,可惜鐵欄外還有一道小門,不然,榮齡便能自欄外風景判斷,自己身在何處。
宮人再捧入幾尊一臂高的香鼎,點起馥郁、厚重的沉香,等沉香的氣息蓋過囚室中的腐味,兩位小太監才擡入一把搭了軟褥的扶手圈椅。
再過一會,鐵門處一人寬的光亮中終于出現一道人影。
榮齡擡頭望去,毫不意外地看到一襲百花雲錦褙子。她再擡高三分視線,将目光落到那人高髻上戴有的整幅點翠五鳳簪上…
除了貴妃趙氏,這宮中還有誰敢裝扮得這樣奢靡、招搖?
便是中宮瞿氏,怕也要遜她三分富貴。
趙宥瀾姿态娴雅地走到池邊,她用帕子掩住口鼻,故作吃驚道:“這池子本是處置那些不服管教的畜生的,阿木爾怎不小心落了進去…你瞧那處最大的,”她指了指那堆屍體中的一具,“那是山東貢來的獵犬,前些日子有了身孕,脾氣便不大好。本宮本想與它玩鬧,可畜生便是畜生,它沒管住爪子,抓傷了本宮。”
“那便…留不得了。”
“還有那白貓,本宮本喜歡得緊。但它不聽話,跑出宮去懷了不知何處來的野種。”趙氏驕矜地搖頭,五鳳簪上的鳳翎随之輕顫,“永壽宮可不養雜種,本宮再心疼,也隻能将它棄了。”
趙宥瀾如說家常一般,平靜地叙述那一件件殘忍、無情的小事。
榮齡一頭霧水望着她——她說這許多,可與将自己綁來有關?
她細細思量,故事中的狗兒、貓兒都因懷了身孕而生出變故,可是誰懷了身孕,惹惱貴妃?
可那與榮齡何幹?
榮齡的困惑取悅了趙宥瀾。
“瞧我,也不管你生來便不如沁兒機靈就與你一股腦說了半晌。”趙宥瀾一面奚落榮齡,一面由宮人服侍,穩穩坐到圈椅中,“你是不是也在惶惑,本宮為何請你來這池中泡澡?”
她把将榮齡囚來水牢一事說得輕易。
榮齡心中雖害怕,可她是南漳王榮信唯一的血脈,她不能辱了“單刀龍城”的風骨。
“還請貴妃告知。”榮齡費力開口,她的嗓音也因長期緊繃而幹澀異常,“阿木爾便是死,也要死個明白。”
“哼!”趙宥瀾冷哼一記,“你倒還有三分骨氣,可惜你那母妃,是個爛透了的賤人。”
她粉白的面孔因氣憤而漲紅,但很快,她強自平複心情,将兩臂搭上圈椅扶手。過一會,她有意問道:“阿木爾可知,玉妃入宮三月未滿,你便要做姐姐了?”
姐姐?
榮信與玉鳴珂隻生了她一個,她自何處當何人的姐姐?
而趙宥瀾提到——玉妃入宮三月未滿…
她隻想到一種可能。
榮齡的心一徑沉下去,沉到苦海中,叫每一分、每一寸都浸滿凄苦的汁液。
那汁液太滿,滿得心中再也盛不住,滿得要從兩眼溢出來。
榮齡用力閉上眼,不肯讓眼中流出淚。她又不住吞咽,将快要湧至口邊的哽咽生生咽回腹中。
她不能哭,也不值當為這事哭。
趙宥瀾見她如此隐忍,心中生出幾分暢快——玉鳴珂辱她面子,她便在榮齡身上百倍、千倍地找回來。
她明白,玉鳴珂如此疏冷榮齡,怕是以為隻需這樣,宮中那些怨恨的目光便不會禍及這已然失怙的女兒。
但她想得太簡單——趙宥瀾也是母親,太過明白“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更何況,她數次撞見玉鳴珂躲在牆角,目送榮齡去往大本堂。
玉鳴珂瞞得過旁人,卻瞞不了她。
因而,當建平帝将玉鳴珂守得周全,叫她尋不見下手的機會時...
她便囚了榮齡,日日夜夜地折磨她...
趙宥瀾相信,同樣的手段用在榮齡身上,玉鳴珂隻會更痛不欲生。
“你說,本宮若告與玉妃,道是阿木爾不小心落入池中,本宮也不知要不要相救…”趙宥瀾話音很輕,語中意思卻陰沉得淬了毒,“她會否飲下本宮送去的安胎藥?”
榮齡不置信地盯着她。
什麼安胎藥?那怕是玉妃與腹中孩子的催命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