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齡不解。
巴哈爾摘下凍壞的一截,解釋道:“它世代長在大莫閃,并受不了保州的氣候。隻要冬日稍冷,便十之八九活不成。”她停了停,“可我不管,我能活下來,它為何不能?一季死了,便種下一季,長長久久的,總有命硬能留下。”
榮齡的傘已積了厚厚的一層雪,那雪既壓在油傘面上,也壓在她心中。
她自然知道,光明背面難免有陰翳。
可這是頭一次,一個活生生的人用她荊棘的一生告訴她,大梁人奉若神明的大莫閃之戰,那位受無數人敬仰與供奉的南漳王,之于大莫閃人,是何等的無妄之災,是怎樣冤枉的人禍。
而無辜的不止巴哈爾,也不止大莫閃。
一将功成萬骨枯,勝利,從來是無數悲劇寫就的狂歡。
“你或許不知道,茶花麻不僅可觀賞,更能做茶、入藥,”獨孤氏忽然問起,“郡主可嘗過莫閃居的茶?那是茶花麻與黃山雲霧混作的,我吃着味道很好。”
榮齡想起馮銳奉上的幾盞熱茶,當時當景,她并沒什麼心思去分辨茶水的滋味,“我不精深茶道,可惜你的好茶了。”她答道。
“哦…”獨孤氏轉過身看她一眼。
因未打傘,她的眉眼都變雪白。甫一眨眼,睫毛攢積的雪花落下,映在她翠綠的瞳仁中,如高山碧色的聖湖落一場局部的暴雪。
“原來如此。”她輕歎一句,恍若呓語。
榮齡收回漫開的心思,她短暫阖眼,沉沉落下一口氣。
再次睜開時,她的眼中再無不忍、憐憫、迷茫。
她重又變回大梁的邊軍統帥、身份貴重的南漳郡主。
“你何時入的花間司?”榮齡冷冷問道。
獨孤氏沒有回答。
她自腰間解下镂雕卷草花紋的香薰球,反問:“可否向郡主借個火?”
見榮齡戒備看來,她将香薰球打開,露出裡頭一粒香丸,“你在我屋裡聞見過,是桃花味的香,尋常得很。”
榮齡不想多生事端,隻道:“我身上沒有火折子,京南衛也離得遠了。”
獨孤氏沒有執着。
她碾碎香丸,用指尖沾了些香粉湊到鼻下細嗅。
沒過一會,她孤零又破碎的笑沉下來。
榮齡不禁問道:“這香究竟有何功效?”
獨孤氏搖頭,“我也不知,”她将香薰球往前一遞,隐約的桃花香鑽入榮齡鼻中,“長春道隻說,嗅了它便能見到想見的人”
“郡主心中可有這樣的人?”
長春道?
榮齡蓦然想起一月前下元水官大帝生辰那日,信衆在三清木像前瘋狂的一幕。那時,殿中正彌漫着糾結、馥郁的桃花香。
或許,當時的他們在香霧中看見了最渴求的人。
“我并無想見之人,”榮齡走開,避過香味,“過去了便是過去了。”
她在山沿站定,毫無遮擋的烈風将油傘刮得倒斜。
她扶正傘柄,繼續問道:“既如此,花間司與長春道又是何關系?你乃花間司四大花神之一,長春道又恰好找上你…這世上竟有這樣巧的事?”
“花間司、長春道…”獨孤氏冰冷的笑落在彌漫雪霧中,如一粒粒冰珠叮呤作響,“我管它什麼關系?誰能替我殺了榮信,殺了你,我便聽誰的。”
透過密得幾乎看不見人影的雪,榮齡眼神一利。
“我父王的死果真與花間司有關?”血液凝在指尖,叫嚣着要殺了眼前這人。
獨孤氏将臉貼上茶花麻,“既有關,也無關,你們漢人常說,‘禍起于蕭牆之内’,這世上有的是人恨他…”她“咯咯”笑着,狀若癫狂,“獨孤真,獨孤真,你可别叫茶花麻再凍死了,它吸了你的骨肉,合該長得高高的、密密的…你陪陪我,我不想一個人。”
榮齡心中氣血翻湧。
又一陣風吹來,傘如斷線的風筝飛遠。
下一瞬,一隻手抓住獨孤氏濃密的發,榮齡毫不憐惜地迫使她仰頭,“說,花間司究竟做了什麼害死我父王?!”
幾乎同時,獨孤氏手中一揚,甜膩的粉末徑直鑽入榮齡鼻中。
她本能轉頭,卻瞥見自寶瓶石頂下墜襲來的一截鞭影。
榮齡暗道不好,忙輕轉腕間,須臾将一道黑煙彈上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