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頭看向高坐馬背的男子,“為什麼?”她問。
可那人一抖缰繩,直直略過她,好像從未見過她。
東歸之路漫長且令人絕望。
翻越蔥嶺時,絕大多數大莫閃人患上冷瘴,輕者頭痛嘔吐,重者身熱氣衰。
有人将一腔幽憤發洩在梁軍身上。
道是大莫閃人如最嬌豔的茶花麻,離了故土便不能活。梁軍逼他們東去,正是要了他們的命。
他們若死在蔥嶺,定要化作最兇惡的鬼怪,阻止梁軍回到故地。
冷厲的詛咒成為梁軍前行的夢魇。
蔥嶺崇山連綿,本就人畜難行。
但為了掩去蹤迹,榮信隻能放棄尋常商路,在此間疾行。又因人困馬乏,不僅是大莫閃人,更有數不清的梁軍、馬匹患上嚴重的冷瘴。
瀕死之際,有人意識混亂地掙紮,“我錯了,我們都錯了,我不該毀了大莫閃…放了我吧,我要回西梁,我要見我的閨女…”
陰冷低落的氛圍籠罩着梁軍。
即便榮信許以重利,并嚴懲散播此番說辭的兵将,情況仍未好轉。
直到那位功臣帶回不知何處挖的仙賜草,叫衆人服用後大大緩解了冷瘴之症,緊張到即将繃斷的情形終于改善。
但巴哈爾不知這一切,她已病倒許久。
她這病,既有冷瘴之過,更多的卻是心病——她終于知道,她是大莫閃的罪人。
正是在冬至,那位賣書人繪好大莫閃全城的圖紙,記清城中貴人諸多的性情、喜好。他背着要命的情報在山間疾走,想要盡快交給埋伏的榮信。
然而,大莫閃罕見地落雪,因山路難行,他不慎跌落。
可恰恰好,巴哈爾救了他。
幾日後,賣書人再次上山,送出大莫閃的“催命符”。
沉溺于蝕骨的自責中,巴哈爾再堅持不住,隻想就此死去以贖罪萬一。
昏迷中,她的眼前出現交織變幻的七彩霞光,霞光中似有阿娘的身影——那個美麗而卑微的舞女,她掙紮着将巴哈爾養到五歲,最後無人知曉地死去。
巴哈爾知道,阿娘來接她了,她也要死了。
卻在這時,一陣涼意自額心傳來。
那涼意綿綿不絕,它氣勢磅礴地滲入每一處裂隙,直至肢解整個幻境。
她睜開眼,看到那個熟悉又陌生的人。
“你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恨我。”他說。
額頭的寒冰叫她愈發清醒,她睜大眼睛,想要看得更清,“你是誰,你究竟是誰?”
“我叫獨孤真。”他道。
榮信一行到底回了西梁。
隻是活着來到西梁的風火局匠人隻剩最終的幾十名。
他們是最珍貴的财寶,得到常人難有的尊敬、地位,他們也是最可憐的囚徒,被日夜看管,沒有一絲自由。
恩威并施之下,大莫閃的匠人們在這片陌生的土地安頓下來,不少人在此成家,将血脈融入祁連山的雪水中。
可這并不包括巴哈爾。
南征北戰的間隙,獨孤真偶來看望她。
他有時會帶回裝有靈香草的香袋,有時會送來一把英吉人鍛制的精美銀刀,但更多的時候,二人縱馬至半山的草甸,遙望視線盡頭的冰川。
獨孤真看着巴哈爾,勸道:“與你的族人一樣,學着留在這裡,你會更快樂一些。”
半空的海東青飛得東歪西倒,細看來,它曾折了翼。
蒙兵器之利,西梁很快統一西域,并調轉矛頭,鋒指已是強弩之末的大元。
巴哈爾升任小管事,帶了三兩個當地的小徒弟。她也慢慢習慣在悠長的冬日裡,用羊毛與駝絨織擋風的毛毯。
後來,這條漏了許多針腳,既不平整也不美觀的毛毯出現在獨孤真的賬中,孟恩一錘獨孤真的前胸,笑道:“我可等着你的酒。”
一切像是都在好轉。
但事後的巴哈爾想,她從不受蒼天垂憐,怎偏偏在這時忘了本,松了心弦?
因疆土東擴,為便于武器運送,镔鐵局将從都城遷往重鎮固原。
頭兩批匠人的東遷十分順利,隻待巴哈爾所在的第三批匠人會和,重設于固原的镔鐵局又将為西梁源源不斷地輸送利刃。
可就在巴哈爾一行啟程之際,西梁于幾年前便竊走大莫閃秘技的消息不胫而走。
已然消失的大莫閃,再無人知的镔鐵刀鍛制技藝,竟都重生在西梁?
無數人如豺狼一般盯上了這群匠人。
這其中便有在陝西一帶擁兵自立的達魯花赤聶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