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拎着弟弟的耳朵,沖他吼道:“大梁飲祁連山雪水而生。若霍去病活到今天,頭個打的便是你。”
榮信不置信,跌跌撞撞奔向蒙塵許久的書房。
待翻完一個黑夜又一個白天的故紙堆,他頂着兩個碩大又黢黑的眼圈,“哥,往事不可追。若深究起來,老秦人還與咱們在同個地方牧牛馬…”
他重拾起信心,“冠軍侯與大司馬雖使‘匈奴遠遁,漠南無王庭’,可西域諸國,他們到底沒打下來。”榮信長臂指向西邊燒紅的晚霞,“哥,你瞧着,我要沿着他們的馬蹄印,把大梁王旗插滿南北道十六國。對了,你不是想要大莫閃的镔鐵刀?我打下來給你!”
榮邺未将這話放在心上。
他潦草地颔首,隻囑咐弟弟莫再氣着母後。
誰知一年後,榮信帶兵攻下滑國。
欲出城迎小兒子凱旋的老梁王、老梁後候了許多日都未等回他的身影,二人心焦地發出多封書信,卻隻催回一位督軍屁滾尿流地告狀,“大王,王後,二王子他…他去打大莫閃了!”
半月後,還在圍攻若羌的榮邺接到這份叫人肝膽俱裂的家信。
他再三翻看,隻怕看錯其間字句,可分明的白紙黑字告訴他,榮信确在冒天下之大不韪——這兔崽子隻知镔鐵刀削鐵如泥,是對付大元重裝中軍的利器,可他卻不知大莫閃集天下刀劍之利,為何沒有任何一國将它收入囊中?
隻因它若歸入任何一方,其餘諸國都将面臨極大威脅。因而幾番博弈後,大夥默契地達成一緻意見——大莫閃獨立于諸地之外,平等地與所有人交易。
若西梁率先打破這一平衡,各國說話間便能聯手撕了他們。
因而榮邺不僅不能再領大軍馳援榮信,他還得好好瞞着,不叫衆人知曉榮信正往大莫閃而去。
他能做的是一面快攻,一面冒險分兵,叫副将領一半精銳攻打西喀拉汗王國東境——西域與大莫閃之間隔着西喀拉汗王國,若那汗王使壞,即便榮信打下大莫閃,他也再回不來。
他又叫一人穿過西喀拉汗王國,暗中前往大莫閃——那是他軍中的頭一号聰明人,他定能幫上榮信。
剩下的,他隻有等。
這一等又是半年。
這半年裡,不僅榮邺再不得安生,那西喀拉汗王國的汗王也日日沉思,夜夜西想。思到最後,他決定放下面子,親自問問西梁國英明神勇的大王子,為何占他東境?
汗國與西梁隔了西域的南北道十六國,它西梁還沒擺平十六國呢,這便要染指西喀拉汗?
簡直不知所謂!
誰料,榮邺客氣招待了使臣,又恭敬回了汗王書信。
可那封回信拉拉雜雜,寫了數十頁都未說明占城的目的。
汗王不禁動了真怒,嚷嚷着要舉全國之兵,奪回東境。
丞相尚有幾分清醒,“大王,那梁國的大王子占城後一未殺人,二不搶掠财寶,不像要與咱們開戰的架勢。”
“本王沒看出來嗎?”汗王更氣了,他雙手把住腰間璀璨的金腰帶,指節捏得發白,“若非如此,本王能忍他半年?”
“可半年了,半年了!他還要待多久?三年?五年?到那時東境臣民可還認得本王?”
丞相雙肩一縮,讷讷道:“老臣不知大王子意欲何為,也不知他還要待多久…老臣隻知…隻知咱們即便舉全國之兵,也約莫、或許、可能…是打不過大王子的。”
汗王那個氣呀,可他砸了滿殿的杯盞,卻也無法反駁丞相的這番話。
是啊,打不過,不然他能叫榮邺放肆至此?
半月後,西喀拉汗王國西境忽湧入大批流民。
他們雖自稱流民,也确衣衫褴褛,可若細瞧,這些人目光戒備,一舉一動都透露英武的氣派。
不對,他們絕不是流民,更像…訓練有素的将士。
邊關一重一重傳回狼煙,直吓得汗王一趔趄。
東有狼,西有虎,莫非天要亡他?
而伴随那批流民到來的,是大莫閃遭不明來曆的遊兵重創,幾乎全部工匠不知所蹤的消息。
汗王将兩道消息一合,微微眯起眼。
怎會這麼巧?
他匆匆前往西境,想要扣下那行髒得瞧不出人樣的逃難者。
敏銳的直覺告訴他——那定是大莫閃失蹤的镔鐵匠人,不,他們不是匠人,是活生生的鑄币器!
若他們留在西喀拉汗王國…
可惜,汗王的念想隻興了小小的頭,東邊那隻虎便遞來消息。
榮邺道:“叫他們平安無損地歸來,我占的東境,定毫發無損歸還汗王。自然的,汗王今日也不曾見過不知何處逃來的流民。”
聽罷消息,汗王滿額冷汗地将自個心中的貪念系上結,目送它消失于無涯心海。
得,在這兒等着他呢。
有了東境的威懾,失蹤大半年的榮信終于見到他笑得滿面寒霜的哥哥。
“哥…”話音未落,剛攪得大莫閃天翻地覆的二王子迎面吃了一拳。
“哥你聽我說…”仍未說完,又是一肘。
這夜,榮邺的親衛死守主帳,過一炷香便提醒一回,“大王子,差不多了。”
可揍人的動靜至夜半仍未停。
“父王、母後隻生了你我兩個。你若出個三長兩短,叫他們如何受得?”榮邺又怒又怕,“誰叫你生了這麼大的膽子,竟敢動大莫閃?大莫閃隻是一城,卻叫波斯與大元都不敢侵擾半分。你!你…”
這半年,榮邺夜夜被夢魇驚醒。
一時是榮信叫人捉了,曝屍于大莫閃城門之下,一時是西域諸國得知西梁竟敢染指大莫閃,蠢蠢欲動要聯合攻打…
每每醒來,榮邺先是慶幸夢中種種未成現實,随後便隻能獨坐對月,将千種憂心、萬種後怕都埋于心底。
日複一日中,他盡力做好成竹于胸的西梁大王子,上對父母,下撫臣民。
榮信不在,他不能再出事。
榮邺氣得發抖。
榮信卻頂着一臉傷,讨好地湊上來,“哥,你不是想要镔鐵刀?我将風火局的工匠都帶回來了,以後咱們自己造,你再不用怕大元的鐵騎。”
這是榮齡熟知的大莫閃之戰——榮信在那位聰明人的襄助下,假扮東方掮客獲取城主信任,待飨宴結束,他殺了城主,又脅迫風火局的工匠們東歸。
自此,镔鐵刀成為梁國利刃,支撐他們一路向東,直至入主大都。
因而,這一戰成為西梁崛起的轉折。
在這場恢弘的紀事中,大莫閃因失去秘技日漸凋零,又連遭他國洗劫最終湮滅的尾聲則如一絲灰色的注腳,連綴于無人在意的角落。
但獨孤氏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