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宗阙直起身子,隻一“哼”。
他離去時在門口再三踟躇,威脅道:“不許告訴你二嫂嫂!”
榮齡也一“哼”,不答。
“行了,屆時我會按你說的行事。”他終于服軟。
于是,榮齡伸出右手,一副與他隔空擊掌盟誓的模樣。
榮宗阙嗤笑,終于開門離去。
榮齡辦成大事,心情正好。她雙手一背轉向王序川,笑道:“對了王大人,我與你說春芳與文平昌之事…”
可王序川似未聽見,他伸長胳膊,從兩側繞向她身後。
伴随他的動作,湖色的衣襟貼近,離榮齡的鼻子尖僅一寸,仿佛她略喘息,那層斜紋的绫布便要擦到面上。随後,她的雙手一暖,叫兩道輕柔的力拉到身前。
榮齡沒有擡頭。
“手怎麼了?”王序川捧着她腫得像水蘿蔔的手,沉聲問道,“可是天寒水冷,長瘡了?”
她不答。
那雙筋骨分明,執筆能驚風雨的手撫過幾道傷口,帶來些微的刺痛與麻癢。
“你等我。”他突然松手,轉身去了隔扇之後。
榮齡靜滞站着。
許久,她攤開雙掌,仿佛左手掌心浮現出一雙滿載江南水意的眼,右手卻是一截白淨的、叫匕首劃出傷口的脖頸。
她毫無邏輯又漫無目的地翻過頁頁思緒,終在冬月祁寒裡又歸于長久的靜默。
王序川邁過隔扇歸來。
他拿了一隻白瓷罐,“這是獾油,摻了老姜的姜汁,比一般的蛇油好用許多。”
他拉過榮齡的手,要為她塗抹。
誰知榮齡一掙。
她脫開雙手,終于擡眼看王序川。
那一眼,清明、疏冷、生分,全不如這段時日中,二人有些過界的交際。
“王大人,我已婚配,”榮齡平靜道,“你我這樣怕是不妥。”
屋中僅燃一豆油燈,光線昏得厲害。
王序川背着光,神情隐一半在黑暗中。可即便是僅餘的一半,榮齡也認得出其間突生的蒼冷。
她在心中歎息。
“張大人嗎?”他問道,“郡主如此在意他?”
榮齡沉默一息,“你既然知道…”
可話未說完,王序川打斷她,“郡主與他見了幾面,當真了解他?他是怎樣的人,他會做怎樣的事,郡主可曾想過?”
榮齡叫他诘問住,可下一瞬——“這是我與張大人的事,”她冷下聲音,“與你又何幹?”
王序川卻未叫她問住,他往前探一步,榮齡隻好撤一步。
“與我自然相幹。”他道,“你記挂的不過是自個臆想出的張廷瑜,是天上月、水中影,叫人一戳就散了、破了。”
他再向前,榮齡再退。
“可你為了這道虛影,看不見眼前活生生的人。你說這與我相幹不相幹?”他強硬地拉過榮齡的手,貼在左胸,“所以郡主,他有什麼好?”
榮齡已貼上東側間的隔扇,退無可退。
她以為,王序川一介書生,即便對她生了心意,也會如戲本中的白面小生,有些阻礙便連連後退。
可眼前這人怎的了?咄咄逼人,步步緊逼。
自然,她不是掙不脫,也不是不能狠揍他一頓,叫他吃苦頭、長記性。
隻是,隻是…
“王序川,你瘋了!”榮齡擰着手,用力推他,“你憑何說張大人,你又憑何這樣說我?”
“就憑今日即便張廷瑜站在你面前,你也認不出他!”昏暗中,一貫清貴如寒玉的王序川如伏在雪地的豹,雙眼灼灼、銳亮,“可你認得出我,你也在意我。”
榮齡叫他說中。
方才,榮宗阙以王序川逼她現身,她本可以置之不理——榮宗阙雖不算聰明,卻絕不會在大事上犯糊塗、貿然殺了王序川…
可她還是現身了。
不論因賞識、因默契,或因他身上難解的渾似故人的氣息…她終究現身。
但…
她可以說服自己救王序川,卻不能因救他而折辱張大人,她亦有比兒女情長更要緊的事去做。
終于,靜過幾息,榮齡理好心中紛亂的思緒。
她掌下發力,将王序川推開,“王大人,不知我做了什麼,叫你生出這等錯覺。”
王序川一愣,榮齡避開他的眼神。
“在我心中,你、阿卯,甚至馮寶,俱是一樣的。你我同來保州,隻為查明镔鐵刀一案,揪出軍中蠹蟲。我與你是同仁,也算并肩的戰友,但這便是所有。”
“至于我與張大人…”她一停,看向窗外朦胧的雪影,“不是你能置喙,你也不許再妄議。”
語罷,王序川沒有回答,榮齡也未再說。
二人陷入冰冷的沉默。
再過一會,榮齡推開門,打算離去。
這時,王序川喊住她。
他似歎息,又如妥協,“郡主,”他走過來,将瓷罐遞給榮齡,“你記得抹。”
榮齡轉頭看他,最終接下。
“王大人,多謝你。”她停了停,再道,“總之,多謝你。”
待院中重歸寂寂,阿卯獲準回房,“大人為何不關門,”他袖着手,隻用手肘将門頁推好,“這又是風又是雪的,你小心凍壞了。”
他再走近一些,隻見“載陽凝瑞”的匾額下,兩把太師椅一把碎成木片,另一把呆坐着王序川。
阿卯一驚,忙快走幾步,“大人,這是怎麼了?二殿下為難你了?”
王序川沒有回他。
隻見他手中握有塑作一叢恨天高模樣的筆架山,他摩挲着,自語道:“我真是瘋了,與她計較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