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硬挺了一個多月,鄰居稱奇,皆來安慰宣赢,或許老太太是能挺過來的。
老人麼,看着是病倒快死了,但總有例外與不尋常,徐秀英硬氣,沒準閻王爺改主意不收她了。
那時家中已經備好了喪儀用品,連棺材都訂好了,隻等人一走,就能馬上送過來。
鄰居的話給了宣赢希望,他攥着徐秀英那把如幹柴粗糙的手搓來搓去,生怕一個不留意,這雙手就涼了過去。
又過了半月,徐秀英清醒的時間變長了,姑媽也開始相信鄰居的猜測,一掃往日沉悶,說看來沒什麼大事了,她回家看看孩子們去。
姑媽回去的那天晚上,徐秀英從昏沉裡徹底清醒過來,開口第一聲:“宣宣,奶奶想吃雞蛋羹了。”
宣赢坐在床邊的小闆凳上,愣了好久才相信奶奶開口說話了。
“好好好!”宣赢攥攥奶奶的手,“等我啊,馬上。”
十來分鐘後,徐秀英吃上一口熱氣騰騰的雞蛋羹,許是連日隻靠營養液維持,胃口小了,沒用幾口就把碗推開了。
“再吃點吧。”宣赢舉着勺子,香噴噴的油花潤着滑嫩的雞蛋羹。“再吃一口。”
徐秀英推開碗,笑眯眯地說:“倒了去吧。”
宣赢忽然就紅了眼睛。
夜深人靜,徐秀英掙紮着從小床上坐起來,看看院外,看看家中,最後把目光留在了守在身邊的孫子身上。
“你爸死的時候政府給了一筆錢,加上平時攢的一共十五萬。”徐秀英指着衣櫃,“存折在青色的布兜裡,我用襪子套着了,你媽走的時候我……我沒給她,你拿好了。”
宣赢不知不覺淚流滿面,搖頭說:“我不要,你留着養老用。”
徐秀英狠狠掐下他的手,自顧自地說:“還有一張銀行卡,奶奶用你身份開的,裡面錢不多,就一萬三左右,那是我自己攢的,這錢用來辦喪事,别都花你姑姑錢,她外嫁走了,省的讓人瞧不起。”
宣赢憋着氣不敢哭出聲。
“活不了了,看不到你娶媳婦兒了。”徐秀英撐着宣赢的手躺下,渾濁的眼裡也淌下眼淚,她悲悲切切地看着宣赢,幹枯的手指在他臉上摩挲,“好孩子,别怨你媽。”
院外月光慘白,偶爾幾聲野犬狂吠,風一吹,半點熱氣也無。
徐秀英沖着門口張開手,氣若遊絲,哀怨嘶啞:“兒啊,媽來了,不……不怕了啊。
話落,徐秀英長長呼出一口氣,手臂狠狠砸落。
她在宣赢懷裡,與世長辭。
“老太太,沒良心的東西回來了。”宣赢紅着眼睛,在徐秀梅墓碑上輕輕拍了拍,“瞧我,多氣派,你也是沒福氣,再晚兩年死,就能過好日子了。”
墓碑上老太太笑的和藹慈祥,絲毫看不出她曾當街辱罵撕打兒媳的狠辣。
宣赢吸了吸鼻子,垂下手,目光轉到左側,他緩緩蹲下,撐傘的手傾斜了幾分,幾絲微涼的雨點,零零散散地撲面而來。
這裡的氣氛太低沉,就泥土的氣息也混合着沉重的意味,宣赢撫上父親的照片,低頭醞釀半晌:“爸,她挺好的。”
宣文林的照片在他指縫中安靜地微笑着,年輕時他也是用這樣一張笑臉,深情缱绻地看着趙林雁。
那張姝麗蒼白的面容再次浮現,宣赢不禁猜測,她在病床上到底把記憶回溯到了哪一年的時光裡,應當是宣文林還在世時,可是又不像,因為他逃課,是從父親離世之後才開始的。
胸腔似被刀片翻攪,宣赢按着胸口,喘的喉管嗡鳴作響,他暗罵自己果真是賤坯子,因為趙林雁那短短兩分鐘的混沌,竟然動搖了一直支撐着他的那份不甘心。
郁氣伴随着劇痛在胸腔裡來回翻滾,喉間湧出血腥氣,宣赢扶着宣文林的墓碑,跟生父的照片沉默對視。
良久,宣赢垂下眼,怪異地笑了聲。
伴随着雨水,宣赢用力把那梗在喉間多年的氣咽下,在吞咽的過程當中他幾番作嘔,憋不出了他擡眼看看宣文林照片,再一狠心猛咬舌尖。
耳邊似乎聽到咚的一聲,宣赢手腳痙軟,差點昏死在宣文林墓碑前。
楊如晤的來電讓宣赢那顆瀕死的心髒猛然抽痛起來,他記起,這是趙林雁入院的第四天。
那天分開之後他并未過去探望,楊如晤每天雷打不動一通電話,告知趙林雁的恢複情況。除此之外,沒人來催他去探望趙林雁,宣赢料想楊如晤在賀家必定為他擋下了一些壓力。
他念這份情。
接通電話時宣赢的聲音還在顫抖,楊如晤低沉醇厚的嗓音傳來:“你怎麼了?”
宣赢猛然捂住嘴,咬着牙說:“運動來着,累。”
也不知楊如晤信還是沒信,在電話裡晾他半天,才進行日常回報:“今天複查了,沒什麼大事,不過還得再住幾天。”
“嗯。”宣赢看眼墓碑,用手指細細蹭了蹭上面的雨水,“楊如晤,幫我傳句話。”
“你說。”
宣赢雙眼通紅,緩緩地望了眼遠方。
這裡墓碑無數座,也被無數人緬懷,若有一天他的生命走到盡頭,也會選擇把魂魄落葉歸根,葬在這座‘熱鬧’的墓園裡。
“宣赢?”楊如晤久久聽不到對方聲音,“你在哪裡?”
“楊如晤,告訴趙林雁,等出院我接她回家。”宣赢将手裡的雨傘扔下,雨水再無阻隔,在身邊肆意橫掃,他把手機放在宣文林面前,頭也埋在冰冷的墓碑前,如在泣血,“這口氣,我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