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誼被蕭锵這迎頭一棒打得有點懵,甚為不解。
他本還在琢磨着黃冊庫的事和蕭锵有什麼關系,再反應過來時,就是群臣為挽留首輔,向他求情的情形。
也就是在這一刻,傅誼才恍若如夢初醒,一個激靈,醒悟過來。
開玩笑,他要是真準了,這底下求情的人豈不是又要鬧翻了天!
瞧瞧這一個個的,不是蕭锵的門生故吏,就是牛脾氣犟骨頭,不靠些手段收服不了。
這人要是走了,他上哪兒去找個更厲害更有威信的來鎮着?
再者,朝中一堆大事亟待解決,他蕭锵卻想卸擔子走人,門都沒有!
起碼得等到所有事情都有個眉目,他再把這人踹開也不遲啊。
是以傅誼不得不出言挽留,隻是這次的語氣,底氣比方才少了不少:
“閣老勿要作此想法。我朕能得首輔,是朝中幸事,閣老何來此言?快快坐下,跪久了傷身子。趙除佞,還不扶着閣老?”
“是。”
趙除佞動作倒是迅速,疾步趨至蕭首輔身邊,和顔悅色地将其扶起。
蕭锵誠惶誠恐地謝過皇上,面上端的是一派恭敬與謙卑。
“謝皇上,隻是臣以為,駁費之事還需再考慮考慮才是。”
迎着傅誼詫異的目光,蕭锵不慌不忙地解釋道:
“陛下有所不知,這黃冊庫駁費的罰款對象究竟是哪些人?”
“不就是那些出了問題的地方衙門官員?這筆錢的來路堂堂正正,取之于本分之中,求之于見成之内,又有何問題?”
“是這樣,也誠如金陵戶科給事中所言,一是為了懲戒負責造冊的地方衙門,二是為了減輕供養黃冊庫的資金壓力。駁費之策于靖安九年提出并實施,目的也正是為此。那陛下以為,駁費是越多越好,還是越少越好?”
“呃,這個嘛——”
蕭锵這麼一問,倒是把傅誼問倒了。
他的第一反應自然是越多越好。
既不用國庫動用一分銀子,又能緩解兩縣負擔,還可解決黃冊庫經費,三全其美的事,那不得越多越好?
可下一刻,他轉念一想,駁費罰得越多,也就意味着問題越多,地方對黃冊就越不上心,粗制濫造的也就更多,這算什麼好事?
是以他的話語就卡在喉嚨裡,進退不得。
所幸蕭锵沒有想讓他為難的意思,在傅誼發現不對勁後,就很貼心地替他解了圍:
“當然,對于素來清貧的黃冊庫而言,駁費肯定是越多越好,也就意味着黃冊的問題越多越好。”
“于是乎濫駁之風盛行。為了索要更多的駁費,黃冊庫便讓駁查監生往死裡頭查,要求‘一字錯訛,片紙瑕疵’,而期間被駁回原籍的黃冊如雪花一般繁多,此舉便稱之為‘濫駁’。”
“老臣曆任首輔多年,不敢妄自居功,卻也是看過不少申訴後湖黃冊庫濫駁風氣的奏疏。駁銀罰款雖說是須經手官吏出,然地方官吏必定不願意吐出這些銀子,反而借機轉而向百姓征派銀錢,層層加碼從中漁利。”
“後湖如此行徑,必遭各地方官府眼紅。他們也想從駁費中分得一杯羹,故而想方設法截流這筆押向黃冊庫的罰款,這才有了拖欠駁銀這一說。”
“那麼現在,皇上以為,這駁費還該不該繼續收下去?”
蕭锵這一番話說下來,卻是讓滿朝文武又大吃了一驚。
而此時,本就心虛的金陵戶科給事中聽完後,更是被吓得直哆嗦。
他手中的筆也握不住了,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首輔都親自把所有的内情全說了,他身上的罪可謂是闆上釘釘,再無任何可狡辯之處。
不過現在,在場的衆人,沒幾個分得出閑心去理會他。
首輔都開口了,禦史們更是打了雞血般,各執一詞。
有的認為黃冊庫乃清查全國人口與土地的命脈,于公來說,金陵戶科給事中的做法并無太大過錯,其所作所為歸根究底還是為了修繕黃冊庫,隻需稍稍懲戒一番即可。更該擔罪的,是那些貪圖駁費的國子監監生和各地衙門。
但也有人堅持嚴懲金陵戶科給事中,說是不可為私自開墾後湖一事開先例,否則後患無窮,使得後人視禁制為無物。且強烈要求朝廷大力整改後湖黃冊庫,加強巡邏守衛。
在禦史們唾沫橫飛的争吵聲中,旁人再大的聲音,似乎都微不足道了起來。
然而刑部尚書程國泰,并不在意這些口舌之争。
他見傅誼快被禦史們嘈雜的聲音給吵暈了,神色一凜,生怕傅誼說個“此事明日再議,我朕先行去歇息了”,幹脆徑直跑到傅誼跟前,嗓音聲如洪鐘在大殿炸開:
“陛下!臣以為,當務之急還是在于如何處置黃冊庫的駁費。國子監監生清查黃冊耗時耗力,且駁查條件惡劣,不能因濫駁而盡數怪罪于他們。黃冊綱紀紊亂、積弊已久,此時再去追究是何人之責,已無太大意義。不如趁着這個時候将黃冊清查補檔、放寬駁查力度,一鼓作氣,把各地拖欠的黃冊盡數收上來。濫駁之害上損國利,下累黎民口腹,朝廷何該以一衙門公費而騷擾遍天下!”
“臣便是金陵上元縣人,曾親眼見過不少鄉鄰為了供養黃冊庫,被迫借上高利/貸,以至最終連利息都不起的比比皆是,隻得賣身為仆,或為佃農,或舉家自盡。何況黃冊庫的費用,應屬雜泛徭役和雜稅,兩縣的正役正稅并不因此而減免。”
“上元縣有一百九十五裡,江甯縣有一百零五裡,兩縣合計共三萬三千戶稅基,卻要擔上全國的費用,百姓哪裡扛得下這麼重的負擔?層層盤剝,慘的是百姓,朝廷也收不到多少銀子,以至上元、江甯兩縣民窮财盡、流移逃亡,不忍其荼毒矣。一應裡甲,物業蕩然。”
“臣,懇請陛下三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