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老師,此事是學生糊塗了,還要勞得老師為我辛苦遮掩。”
季無憂一臉愧色,低着頭大緻叙述了下經過。
他與應天府尹甘清是在原社的社集上結識的。
彼時創辦了應社的張天如接手李卓吾的學社,于吳江召開尹山大會,合十七家文社為一,并被衆人推舉為原社的首領。
季無憂和甘清于那裡交談一番之後,隻覺趣味相投,便時常互寄文章相互品鑒。
這麼一來二去,算是結下了不解之緣。
而盧點雪的那篇文章,也正是甘清夾雜在這些信件中送來的。
彼時季無憂閱後隻覺大為驚人,一眼就看出這不是出自甘清的手筆,連連追問友人此篇文章的作者。
一開始甘清還故作神秘,藏着掖之不肯說,直至關子賣夠了,這才道出作者是崇正書院裡一名即将趕考的學子。
季無憂一聽更是高興,急切寫信問道此人是否有師傳。若是沒有,他可将其收為門生。
但他這一封信發出後,甘清突然就不回了。
季無憂急得連發數封追問,甘清方才幽幽地回複道此舉不成,該學子早已被收至李卓吾門下,連改認雲離相為師都不願答應。若強逼他改換門庭,不妥。
季無憂有心想拉攏此人,卻又怕盧點雪師傅的事兒讓閣老知道,一時間左右為難。
所幸甘清沒讓他為難,另想出了個法子。
約定門生的風險太大,不如直接讓張天如向閣老遞推薦狀的時候加上個盧點雪的名字,再以轉薦的形式遞到季無憂手中。
這樣既不會洩露二人暗箱操縱的事,也能讓盧點雪在一衆學子中魚目混珠過去。
如此兩全其美的事兒,何樂而不為?
然而盧點雪在瓊林宴上的表現,着實是超出了他們的預料。
估計連甘清都沒料到盧點雪竟會有此般志向。
要怪隻怪,盧點雪的才學實在是太過突出了。
連中三元,一舉奪魁,瓊林論道,舌戰群儒。
若是其中任意一項都未曾達到,她也不會如此響當當的,堂堂正正地在文武百官面前自爆女子身份,為恩師正名。
“你既這麼做了,就要有承擔後果的覺悟。趙除佞和梁綱本就視我們為眼中釘,如今你又搞了這麼一出,日後難保不會被他們發現。”
聽完季無憂所說的話,蕭锵的神情并沒有多大變化,隻淡淡地道了這麼幾句。
“學生慚愧。此事系學生一人所為,有什麼事全由我擔着。”
“僅憑一篇文章,你就下決心收她作學生了?”
“閣老,文章憎命達啊。”
季無憂長歎一聲。
“……”
蕭锵不語。
半晌,他方歎息道:“後悔嗎?”
聽到老師這麼問,季無憂有些意外。
不過也隻是遲疑了一瞬,立即搖頭,語氣堅定道:
“不悔。人是我主動要去要的,會出現如今這般的變故,我認了。”
季無憂說完此話後,蕭锵并未有其他的反應。
他隻靜靜地望着季無憂,那雙略顯疲态卻還清明的目光,沉着地落在眼前這位,他最為得意的學生身上。
“我問的是你後不後悔跟着老夫走上這麼一條路,沒問你後不後悔招攬盧點雪。”
季無憂垂着頭,本以為會迎來老師的責罵,未料蕭锵卻輕笑一聲,繼續道,
“你若是真後悔了,那老夫才是最該後悔的那個。悔不該點了盧點雪的卷子進一甲,悔不該昨日讓通政司給林家茶樓蓋了章。”
聞言,季無憂詫異擡頭。
“老師,您的意思是——”
“不知你有沒有發現,她很像你。”
蕭锵仔細地端詳着季無憂,面上浮現出一股懷念之色,
“像那個初進朝堂,初出茅廬的你。那時你也如她這般意氣風發、壯志淩雲,不撞南牆不回頭。”
“老師又在取笑學生,”季無憂無奈歎氣,“那時還是太過年輕了,隻希望後人也能早點醒悟,少走點彎路。”
“是啊,手中沒點權,要拿什麼去實現自己的抱負?”
蕭锵輕笑一聲,“李卓吾那被燒了的女子學堂就是個例子。若不是他生前結交了衆多名士,盧點雪的下場恐怕就沒今日這般幸運了。”
“沒有權,那麼在官場上就會舉步維艱,孤立無援。是樂意在暗處苦心孤詣,默默無名個幾十年,還是樂意在明處汲汲為營,大權在握風光無限?”
蕭锵搖搖頭,顫巍巍地站起來,親自将季無憂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