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因魏與歸乃是軍戶出身,會些拳腳功夫。
若是偶有大臣們情緒激昂,一言不合便在朝堂捋起袖子幹架,一般都是由他負責将雙方拉開。
而魏與歸又是徽州歙縣人士。徽州民習律令,性喜訟。
中進士前,他為了湊上京趕考的路費,沒少替人寫訟狀賺錢。
打也打不過,罵也罵不過,禦史們對他無可奈何,隻敢私下裡嘴他幾句,反正當面是不敢跟魏大人硬杠的。
畢竟魏與歸那張嘴實在是太厲害了,狠起來連關系最好的程國泰也會被他損得體無完膚。
所以但凡朝堂上發生鬥毆,他隻負責把人拉開,勸和的事一概不管。
剩下的則由首輔蕭锵和老好人大理寺卿宋骥和稀泥,避免兩方因魏與歸的冷嘲熱諷而使矛盾激化。
而程國泰則與先太傅雲離同為金陵人士,祖籍金陵上元縣。
彼時雲離還在朝,尚未當太子太傅前,朝堂上就屬他們仨最為寒碜。
三人同出寒門,窮得叮當響,住得也偏僻。
為了按時上朝,他們每日三更半夜就要結伴出門趕路。
至于為什麼要結伴,自然是多一人好多個照應。
曾有位官員在雨夜裡奔赴早朝,結果因摸黑過橋而失足落入河中,把自己的命給搭上了。
此後所有住得遠的官員們都當引以為戒,盡量同旁人一道走,平安到達紫禁城再做最後的沖刺。
是以到了宮門,雲離魏與歸和程國泰趕至午門時,從臉到脖子素來都是通紅一片。
而程國泰性耿介,又是個暴脾氣,時人戲稱“赤面兇神”。
不過此綽号當事人并不知曉,還是雲離任太子太傅時,無意間從陶王世子處得知的。
雲離乍一聽,差點樂瘋了。
但他明面上還是要維持一個肅穆的形象,隻得強忍着笑意罰了傅誼抄書長記性,回去後就對着程國泰大肆嘲笑一番。
可惜造化弄人,之後雲離因發妻病逝而心灰意冷,辭官回金陵清修。
走之前,他還語重心長地叮囑好友務必盡心竭力教導太子與陶王世子,還說此乃他畢生之所願。
程國泰自是滿口應下。
不用雲離相提醒,他也會這麼做。
無論對方是何種身份,是陶王世子還是當今聖上,程國泰都從未動搖過。
就算有時候翰林院被某不知名人士鬧得雞飛狗跳,官員們不慎被西苑裡挖的坑給絆倒,甚至素來無動于衷的魏與歸都被氣得想直接給皇上來上一拳,程國泰都一如既往地誨人不倦,一心想将聖上引入正道。
所以今日下朝後,程國泰便單刀直入地問魏與歸:
“遇之,不久内閣就快拟好了讓聖上由小宗入繼大宗的票拟,你遲遲不表态,可是不贊成此舉?”【1】
“我不贊成又有何用,”魏與歸懶懶地掀了下眼皮子,語氣很是随意,“皇上和太後那鐵定不會同意。信不信你這奏本但凡遞到聖上面前,不出一日就會被聖上丢進爐子當柴火燒了。”
“這個主意是由蕭首輔提出,國舅爺嶽侍郎親自拟定的條目。”
聞言,魏與歸停下了腳步。
他眼神有些困惑,隻略加思索,便了然于心,
“國舅爺初入内閣根基不穩,如此做想必是為了自保。他身為外戚,發妻又手握軍權,難免遭人猜忌。崇正黨的人強壓他他肯定拗不過,幹脆做個順水人情,順勢還能掌握點主動權。不過,你這朱丸案還沒查個水落石出,就不要去湊這個熱鬧了吧。”
程國泰不滿道:“你我都皆為東宮屬官,教授過聖上,豈可在此等大事上逡巡不前?之前我也多次催促過宋骥速速定案,可他就在那跟我打太極,快把我給急死了!”
“我不去,省得聖上到時候記恨,再在西苑裡挖幾個坑等着我。”
魏與歸拒絕得很幹脆,一口回絕,也不管程國泰在旁邊氣得七竅生煙。
“不過依我對宋大人的了解,他現在不肯說實話,多半就是在琢磨着皇上的态度。或許就是因你總是思慮太多,他才不肯告訴你。”
見老友被氣得夠嗆,魏與歸方才緩了緩語氣,解釋道,
“先皇意外駕崩,藍通玄和何裘的仙丹也查了不下百次都沒查出問題。如今那倆人也在大獄中待着,趙除佞就算是想插手也插不了。而宋大人至今都不吱聲,八成就是怕承認朱丸案乃是一場意外,會引得聖上雷霆震怒。”
“哎,還是等着太醫院複查先皇當日所服的藥單與菜譜,再下定論吧。”
程國泰歎氣,“可當今聖上是以藩王小宗入繼大統,并不是《皇族明訓》所言‘兄終弟及’,首輔也正是出于此等考慮才提議讓皇上尊奉聖統,認世廟為皇考。更何況皇上自幼失怙,長于婦人之手,若能入世廟嗣,不乏為一件好事,省得旁人多嘴。”
“旁人多嘴什麼?就聖上那個牛脾性,還有嶽侍郎昆将軍護犢的性子,哪個人敢說三道四?”
魏與歸瞥了一眼程國泰,語氣很是意味深長,
“陶王妃,不,如今該稱太後娘娘了,民安你當真以為她是個普通民婦?”
“嶽家镖局,當家的常年行走于山野,一切家事全由長女做主。如此一來,她還能養出個二十五歲就中進士的探花郎弟弟。更何況聖上雖看似恣意妄為,實則做事極為有數,小錯不斷大錯卻從不犯,你當真以為她是普通女人嗎?”
“興許是嶽侍郎天資聰穎,雲離相和我們對聖上的教導還是有些作用的……”
程國泰忍不住辯解,還想做最後的掙紮,卻被魏與歸無情地打斷了。
魏與歸無奈搖頭,回憶起往事,不由感慨道,
“陶王尚在世時,我曾去過陶王府與他議事。那一日,正逢王妃在書房内練字,寫的是魏碑《張猛龍碑》,大氣不凡。那功力,非數十年童子功不可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