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你。”
沈惟一才發現有人進來,偏頭一看,氣喘籲籲的沈桉遞給他一隻布老虎玩具,身後還拖着一框布老虎。
沈桉把框往他面前一放,說:“桉桉的布老虎,都給小祖父。”
沈惟一抱着他哭泣,沈桉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任沈惟一抱着,視線流轉,看見他的祖父又在睡覺。
沈桉突然驚呼:“祖父沒有好好吃飯!”
才半月不見,他的祖父就好像變了樣,手背沒有一絲好肉,隻能看見凸出來的骨頭,有些吓人。雖然吓人,但那是他祖父,他就不害怕。
沈惟一才想起這事,忙蒙住沈桉眼睛,把孩子抱出去,忍着難過,笑道:“桉桉回去玩,祖父睡覺呢,别吵。”
沈桉嚴肅道:“可是祖父挑食不好好吃飯!桉桉都不挑食!”
以前經常被阿爹阿娘說挑食的沈桉以為祖父也是挑食不好好吃飯才這樣,急得立馬就想去廚房叫人給祖父做飯吃。
沈惟一勸道:“祖父有在好好吃飯,桉桉聽話,不要進來這個房間。等祖父病好了,會出去找桉桉玩,好不好?”
沈桉不想走,他好久沒見到祖父了,想念得很。每次小祖父出去碰見了,問祖父怎麼不出去,都說祖父生病了在養病,他不懂什麼是生病,隻知道祖父不出去找他玩。
現下不情不願被沈惟一推出去,他還生氣了,狠狠一跺腳,氣道:“不來就不來,桉桉找别人玩。”
但是晚上他阿爹從莊子回來,和阿娘過來看望祖父時,他還是偷偷跟着來,小人影混在人群裡,悄悄擠進去想看,被沈惟一發現了,擋着不讓看。
不看就不看!
沈桉這下真生氣了,拉他阿爹阿娘要走,賭氣不讓他阿爹阿娘也來。被阿爹兇了。沈桉委屈,哭着拖他阿娘走。
沈沛白身體已是窮途末路,他們都清楚,好不了了。
表哥三天兩頭來看他,他很抱歉,說自己經常耽擱表哥,表哥不想他有負擔,說:“誰來看你?我兒子孫子都在你手裡,我還不能進你家順便看看你了?”
沈沛白就笑,好像回到小時候跟表哥在一起的時光,那時表哥也是這樣嘴硬,明明是為他打架,非說是手癢。
魏鳴也不去莊子了,生意虧就虧呗,哪有他阿爹重要。
沈沛白勸:“一個個的……都在家裡……還、掙不掙錢了……”
今年沈惟一的七百畝桃爛了一地,棉田也沒放在心上,完全沒心思管,誰需要誰去摘,剩的都爛地裡。
如今魏鳴也不離家,就天天守着他,他心裡着急,但這些人一個比一個倔,就得親眼看着他才放心。
臨近沈沛白四十五歲生辰,他們商量辦個生辰宴熱鬧熱鬧,但沈惟一不想,說那樣還得叫他哥起來見人,太折騰。
沈沛白也不想辦,他這副樣子,也不願讓更多人看見。
四十四歲的最後一天,四十五歲的前日,沈沛白突然好上不少,甚至能自己坐上輪椅。沈惟一煎好藥端來,他已經坐在輪椅上要出門,沈惟一吓得半死,問他出去幹嘛。
沈沛白笑容輕松,說話都有力氣,說:“我想看看桉桉。”
他們偷偷去看的。
沈桉起得早,日常就在小山洞裡避暑,自己一個人看看畫冊,或者叫幾個小朋友來家裡玩過家家捉迷藏。今日時辰還太早,沈桉就一個人在假山洞裡翻畫冊,時不時喝點酸梅湯,在竹席上滾來滾去好開心。
沈沛白遠遠看着,眉目溫柔,唇角笑意若隐若現,囑咐魏鳴:“你以後少打桉桉,桉桉是能聽進大人話的,你們多誇誇他,桉桉和惟一小時候一樣,乖着呢。”
魏鳴眼睛紅腫,低聲說:“阿爹幫我管啊,桉桉最聽阿爹的話了。”
沈桉不知在畫本上看見什麼,樂得笑出聲來。再看一眼,還是沒憋住嘻嘻嘻笑,接連不斷清脆悅耳的笑聲在假山洞裡響起,沈桉自己就跟自己玩得很開心。
沈沛白也跟着微笑,安靜地看着在竹席上打滾嘻笑的沈桉,看了很久很久。
孩子的笑聲最為單純清脆,這樣就夠了,希望沈桉永遠開心。
“回去吧。”沈沛白道。
沈惟一問:“哥不想抱抱沈桉嗎?”
沈沛白說:“不了。”
他身上已沒幾兩肉,抱孩子時骨頭容易硌得沈桉不舒服,這副病入膏肓的身體隻怕沈桉見了也會吓着,孩子太小了,被吓着就不好了。
沈惟一尊重他的想法,準備帶他離開。
魏鳴卻在原地未動。
沈惟一停下,回頭問:“不走嗎?”
魏鳴眼角通紅,蓦地大聲喊:“沈桉!過來!”
小山洞裡的沈桉猝不及防聽見自己名字,被吓一跳,“啊”了一聲,迅速爬起來一看,山洞外正前方的長廊裡一群人圍着一個坐輪椅的,那不正是他好久沒見的祖父嗎!
“祖父!”于是飛快地丢了畫本腳丫子撒歡似的張手跑得飛快,笑聲沿着長廊回蕩,很快跑到沈沛白面前撲向他要他抱,“祖父抱抱桉桉吖!祖父好久不抱桉桉。”
沈沛白吃力地抱起孩子,還能舉高高逗沈桉玩,沈桉止不住笑,笑聲銀鈴兒似的動聽。
沈沛白隻能舉一下,然後把沈桉放在腿上,抱着孩子後背防止摔倒,笑着說:“桉桉又長高了,最近是不是有在好好吃飯呀?”
沈桉撲在他胸膛,小臉蹭着他臉頰,高興道:“是呀是呀!桉桉很乖,什麼都吃!昨晚啃了好大好大一個玉米!”
蹭着蹭着感覺不對,不如以前舒服,祖父身上好多骨頭,硌得他肚子疼。沈桉摸着祖父瘦削的臉,疑惑問:“祖父挑食嗎?祖父沒有好好吃飯哦!”
他擡起祖父的手,手背往上,然後揪揪自己肉乎乎的手背,小手往祖父手背一張,喊道:“變!”再揪揪自己肉嘟嘟的臉頰,小手往祖父臉頰一張,大喊:“變!”
然後摟着祖父脖頸,很乖巧地笑出聲。
沈沛白輕捏他小臉,低頭輕輕吻在孫孫臉頰,盡力笑得如沒病前一樣。
“桉桉最乖了,以後要多聽你阿爹阿娘的話,他們很愛你。”沈沛白輕輕捏捏沈桉小小的鼻子,把孩子逗得合不攏嘴,繼續說,“桉桉答應祖父一件事好不好?”
沈桉狠狠點頭,“桉桉答應!”
沈沛白說:“你小祖父不太聽話,若祖父哪日睡着了起不來,你就要負責監督小祖父吃飯,桉桉能做到嗎?”
“可以的!”沈桉拍着自己胸脯大聲保證。說完看向沈惟一,發現沈惟一眼睛紅紅的。再看看自己阿爹,阿爹已經哭了。
沈桉有些慌亂,“祖父!我阿爹哭了!”
沈沛白把他放下,為他理理衣襟和頭發,說:“桉桉勸勸阿爹,叫阿爹不要哭了。”
沈桉慌慌張張小跑到他阿爹跟前,扯魏鳴衣服,擔憂問:“阿爹怎麼了?”
魏鳴蹲下來,抱住沈桉痛哭。
沈沛白不忍心看,小聲道:“惟一,送我回房吧。”
今天是個好天氣,他們坐在房門前的石階上曬太陽。
陽光明媚,桂花飄香,連海棠都罕見盛開,仿佛預見離别,來送故人一程。
天空有鳥飛過,停在海棠枝頭鳴叫,像喜鵲,更像模仿喜鵲的鹦鹉。
沈沛白腦袋靠在沈惟一肩頭曬太陽,呼吸輕緩,有些費力,他聽着鳥兒啼叫,問沈惟一:“我小時候養的鹦鹉,惟一知道怎麼死的嗎?”
“不知道。”沈惟一聲音很輕,怕驚擾久病之人的叙說。即使沈沛白看不見他表情,他仍舊微微一笑,輕聲道:“哥給我講講。”
沈沛白緩緩道:“阿爹送我鹦鹉時,還是隻幼鳥。阿爹說,其他小動物都沒法長命,但鹦鹉會陪我長大……那天天氣很好,晴空萬裡,于是我給鹦鹉取名叫太陽。
我把鹦鹉當成唯一的朋友,白天黑夜都對他說話,剛開始鹦鹉不理我,我也習慣不被搭理。後來某天,鹦鹉突然開口了。
他叫我,懿懿。
我更加确定,他就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以為他會陪我到老。”
阿爹說跟朋友就是要暢所欲言,不然鹦鹉會誤會他不喜歡它,會不開心。他難得有一個不會離開的朋友,無比珍惜,每天都要和鹦鹉說說話。
先生誇他聰慧,他拿着考卷回家,指着考卷上醒目的“甲”跟太陽分享被誇的喜悅。太陽越來越活潑,他也越來越開朗,時常待在自己房間跟太陽說話,天氣好會帶太陽出去玩,太陽最喜歡在阿爹為他種下的海棠上栖息。
“後來你來了沈家,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聽見阿爹阿娘說話,我回屋時,他撲棱着翅膀在屋子到處亂飛,嘴裡重複叫着:童養夫。
我下意識覺得害羞,害羞過後,才想起童養夫與我一樣同為男子,真嫁給我了,會被笑話。”
九歲的沈沛白摸摸自己紅透的耳朵,垂着腦袋不自信道:“太陽别亂說,隻是一個可憐的小孩子,不會嫁給我的,我也沒打算娶妻納妾。”
鹦鹉一直重複:“童養夫!童養夫!懿懿的,童養夫!”
海棠枝顫,那分不清是喜鵲還是鹦鹉的鳥兒離開枝頭盤旋而上,停在更高的枝栖。
沈沛白繼續道:“我知道沒人願意嫁給一個身有殘疾之人,但我有點想念那個小孩子。好小的一個人……我去看過那個小嬰兒後,回來跟太陽說,那個孩子好可憐,一直哭。”
太陽跟着學舌:“哭,哭,可憐。”
“後來是我十歲生辰,一個月前,我跟太陽說,我馬上十歲了,不知道還能活多久,我問太陽,能不能一直陪着我。太陽叽叽喳喳說了什麼,我沒聽懂。宋銳接我去私塾,出門前告訴我,太陽不可能陪我一輩子,但是那個小嬰兒可以。
下午我回來,就發現太陽死了。
籠子一直開着,窗戶也一直開着,太陽沒有離開,滿頭是血地躺在窗台,我不知道為什麼它的腦袋往一邊歪去,像是斷了一樣。我哭着問阿爹是誰殺死了我的鹦鹉,阿爹說,我的太陽自殺了。
我不知道太陽為什麼自殺,但他确實沒有離開。”
鳥籠從來沒有關過,窗戶也始終留有一扇不關,但是太陽在束縛之外自盡,是離别,但沒有離開。
于是沈沛白失去了他的最後一個朋友,哭着親手把太陽埋葬,泥土弄髒了他的衣衫,小手也全是泥土。晚上他對着空鳥籠說話,沒聲音再回應了。
阿爹說:“沛白,阿爹再送你個朋友,這次你想養什麼呀?”
沈沛白搖頭,心情低沉道:“不養了。”
再也不養了,反正都會離開,不管壽命多長的小動物,都不會陪他長久一點。
“然後,我把惟一抱進了我的房間。”沈沛白笑道。仍記得十歲生辰日當晚,去看沈惟一時晚了一些,别看小孩子那麼小,也知道生氣呢,側躺着不願意搭理他,他隻好戳一戳小孩子屁股,道着歉,以此引起注意。
好小好軟的一個小孩子,他很小心地拿小被子把孩子裹好,放在懷裡抱得穩穩的,半是緊張半是激動,就這樣把孩子抱回了自己房間養着,像往常養花草養小動物一樣細心呵護。
第一次養孩子好難啊,比養小動物難多了,夜裡也得給孩子喂奶,雖然是阿爹來喂,但他也沒辦法好好睡,小孩子一醒他就跟着醒,抱着孩子輕輕拍拍哄哄,孩子睡了他再睡。阿爹更是辛苦,等他和孩子都睡了才離開。
往後餘生,一無所有的他以為自己身後也空無一人,但沈惟一走走停停,始終沒離開太久。沈惟一像風筝,線的那一段一直綁在他手腕,他曾親自斬斷線的禁锢,沈惟一再重新把線系上。
沈惟一真的從不離開。
到他死,也不離開。
說好照顧他一輩子,真的是一輩子。
鳥聲悲鳴,似來送别。
聲聲呼喚,似在喊:“懿懿。”
沈沛白看清了,這隻鳥兒,是沈桉送與他的那一隻鹦鹉。
時至今日,沈沛白好像突然明白太陽為什麼會自殺了。
他望着鳥鳴的來源,很費力地笑了一下。
“太陽好像來看我了。”
三十六年前太陽離别前的叽叽喳喳,好像也突然聽懂了。九歲的他問太陽能不能一直陪着他。太陽說:“好。”
太陽永遠不會離開懿懿。
太陽和懿懿是永遠的好朋友。
時間太久遠,久到沈沛白已經忘了太陽的模樣,此時才把沈桉送他的鹦鹉與記憶裡的模樣對上。
“惟一,我好像,見到轉世投胎後的太陽了。”
沈惟一順着他目光的方向去看,一隻鹦鹉兒停在海棠枝頭,正靜靜看着沈沛白。
這隻小鳥兒,沈惟一見過,在腹部傷口縫合差點沒挺過去時。是這隻小鳥兒叫他回頭,後來在他頭頂盤旋,仿佛早就認識他。
“是太陽。哥,它是太陽。”沈惟一顫着聲道,“太陽沒有死,太陽一直在。”
生命循環不休,至起點至終點,輪回成謎,至終點回起點。
“明日是我四十五歲生辰,我想,提前許一個願。”
沈沛白許願:“如果生命真的可以循環往複,下輩子,我還想遇見沈惟一。”
初來時皺皺巴巴的小孩兒,捧着荷花朝他笑的小孩兒,可不可以,再見一次。
沈惟一咬緊唇,不讓哭腔洩出,說:“哥,你再許一個願望,今生多陪我一些,不要留我一個人在世。”
沈沛白道:“餘生無法預測,妙筆生花也寫不圓滿。惟一不要難過,我總覺得,我是多活了三十年。”
沈惟一哭着請求:“哥,别離開我。”
沈沛白靠在他肩頭,有氣無力道:“傻子,我不離開。”
沈沛白道:“海棠花開時,你記着,每年折一枝去看我。”
沈惟一沒回答。
沈沛白道:“答應我。”
“哥……”沈惟一不甘心,流着淚答應,“我答應,每年都帶海棠花去看你。”
沈惟一垂頭,壓着聲哭泣,“能不能不走。”
沈沛白視線模糊,說話開始吃力,“你離家出走那麼多次,我才兩次。”
他疲憊地閉上眼睛,很久才睜開,緩緩道:“你要原諒我。”
“哥哥……”大滴淚落下,沈惟一再忍不住哭腔,“哥……”
“好好照顧自己。”沈沛白擡手擦掉沈惟一眼淚,自己眼眶也紅紅的。
沈惟一淚如泉湧,根本止不住。
沈沛白笑了一下,聲音虛弱道:“我們惟一就是不一樣,從小眼淚都比别人家大滴。”
沈惟一低頭,痛苦喊:“哥……”淚眼朦胧,視物不清,連聲音都透着悲哀。
沈沛白再次閉眼,緩了好久才有一點力氣睜開,耳邊是沈惟一壓抑痛苦的哭腔,這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長大的孩子,他怎麼忍心聽沈惟一哭。
他從懷裡拿出一隻上了年頭的布老虎,哄沈惟一說:“惟一不哭。”
那是隻紅黃相間的布老虎,紅色為底,金色勾邊,兩個圓形大耳朵中間印有“王”字花紋,嘴巴像小船,模樣呆呆的,眼神卻很有靈氣,看着活潑乖巧。因着常年撫摸褪了顔色,不如最初明亮,但眼神依舊有光,仿佛見證陳年往事,從初見到離别,每一次分離與團聚都在。
這是沈惟一最喜歡的一隻小虎,要還給沈惟一了。
“惟一……”沈沛白語氣溫柔,像小時候哄總哭鬧不止的沈惟一那樣,“不哭了。”
他好像真回到少時,每每孩子哭鬧,總要他抱抱才肯哄好。
他迷糊道:“我抱着你呢,不哭。”
沈惟一止不住哭腔,但他知道不能讓他哥擔心,他摸着小虎平複心情,假裝自己很穩重,最後一次提醒道:“沈懿,這輩子就先這樣,下輩子不準再騙我。”
話音未落,還是繃不住,一瞬間淚流滿面,邊哭便道:“我還要當你童養夫。”
沈沛白沒說答應,也沒拒絕,隻是安靜地靠着沈惟一,好似能聽見沈惟一胸腔裡平穩有力的心跳,震耳欲聾,頻率都刻進骨肉。
這是從小聽到大的頻率,急過,亂過,險些停止過,撲通撲通,撲通撲通,睡夢時最為清晰。
是最無助的除夕夜,孩子讓他捂着心口給他聽煙花綻放聲,是沈惟一去了青樓回來,夜裡抱着他停不下的砰砰聲,是鮮活的生命,璀璨的一生。
沈沛白覺得累,閉了眼休息。
靠着的肩頭在顫抖,沈惟一還在哽咽,哭聲可憐,一直低着頭摸他的小虎。
這個傻小子,哭得好像天塌了一樣,豆大的淚珠一顆一顆往下落……傻孩子,哭什麼呢?下輩子我們還會在一起,阿爹說了,你是我童養夫啊。
沈沛白思緒混亂,仿佛回到初見那個清晨,清州多雨,但那天陽光很好,阿爹抱回來一個孩子,說是他的童養夫,叫他給取個名字。
取什麼好呢?
從小養到大的小動物,好像都比他先離去,他親手将他們埋葬,可還是适應不了離别,阿爹說他們屬于自然,隻是回到自然,回到屬于他們的地方去。
那時他便懂得,那些小動物不長久,換了又換,即使還是同個種類的毛毛蟲,最後留在身邊的,永遠不會是最初那一隻。
既然如此,這個瘦瘦小小、臉也皺皺巴巴的可憐小孩兒,會陪他久一點嗎?
怎樣才能讓孩子不那麼早凋零呢?
做心裡的唯一夠不夠?
沈沛白緩緩睜眼,用最後一點力氣摸上沈惟一臉頰,萬般眷戀不舍的看着沈惟一,聲音細弱紋絲,“惟一……”
沈惟一握住他的手,說:“我在,惟一在。”
沈沛白虛聲道:“如果下輩子,我還是無法行走……”
他沒力氣講了,但沈惟一懂他要說什麼。
沈惟一輕輕回:“那我們就慢慢的,穩穩的活。”
沈沛白又喊:“惟一……”
沈惟一應他:“哥,我在。”
沈沛白唇角又露出溫和的笑。
然後在沈惟一的目光注視下緩緩阖上雙眼,手無力下垂,閉眼時一滴眼淚順着臉頰滑下。
惟一……
這是最後一次叫你名字。
……
四周陷入一片寂靜。
鳥飛走,風靜止,白雲來了又去,所有聲音戛然而止,隻剩下沈惟一僅剩的心跳。
許久,許久,才有一聲很輕的,破碎至極的一聲:
“哥……”
……
消息很快傳遍清州。
沈家處處挂起白布,沈惟一甚至忘了自己是怎樣穿上的這身喪服,也許有人幫他吧,不知道。
他總跪在靈堂,不吃不喝,不哭不笑。魏鳴怕他出事,想讓他去幫忙,忙起來或許會暫時忘掉悲傷。他沒注意聽魏鳴在說什麼,隻隐約聽見魏鳴喊他“小爹”,他終于回神,跟魏鳴說:“這幾天,下葬前,你都叫我哥哥。”
魏鳴哭着問:“為什麼?”
沈惟一沒有回答。
晚上人都走了,他才靠着棺材哭泣。
沈桉發現家裡突然來了好多人,都穿着白衣裳,戴一頂白喪帽,沈桉不知道他們來幹嘛,但阿爹給他也穿了一件小小的白衣服,腦袋上戴一頂白帽子。他以為有好玩的,拉拉阿爹的手問怎麼沒看見他祖父。
他阿爹紅着眼睛,說:“祖父在棺材裡睡覺。”
沈桉疑惑:“棺材?睡覺?”
順着阿爹視線,他看見那黑黑的木頭,小祖父穿着同樣的白衣裳,正跪在那裡。
那黑黑的木頭便是棺材嗎?沈桉悄無聲息過去,用手敲敲棺材,稚聲喊:“祖父?祖父起床吖。”
咦?沒動靜?難道不在這裡?
沈桉雙手扒棺材上眯一隻眼睛試圖從小縫裡看一看他祖父到底在不在裡面。
黑乎乎的,還沒看清呢,就被他阿爹揪走,讓他跪在沈惟一身邊不要亂跑。
他一聽要下跪,立即重重磕幾個響頭,小手一攤,五指抓啊抓,笑眯眯道:“祖父~荷包~”
他等了好久,祖父都沒有起來給他荷包。
他也不生氣,因為祖父還沒睡醒,睡醒了就會給他荷包吧。
可是小祖父怎麼也不給他荷包呢?
可能是因為小祖父也在跪吧,他想着,等祖父醒了,就會給他和小祖父每人一個大大的荷包。
他跪了一會兒,覺得膝蓋疼,揉揉膝蓋起來四處逛逛,一路逛到廚房,意外發現有好吃的肘子!
趁人多沒人發現,趕緊裝進食盒給祖父帶去。
哦!祖父還在睡覺,真懶。沈桉把食盒給沈惟一,說:“小祖父先吃,等祖父睡醒我再去給他偷。”
小祖父不吃,眼睛紅紅的,在哭。沈桉哄了一會兒,使盡渾身解數也哄不好,小祖父不想說話。
算了,還是叫祖父起來吧。
沈桉敲敲棺材,奶聲奶氣道:“祖父起來吖!桉桉在廚房發現好多肘子,可香了,你快起來吃一吃,不夠我再去拿。”
魏鳴來牽沈桉走開,沈桉不想走,甩開阿爹的手,雙臂一展,試圖抱住棺材陪陪祖父。
外面好多人啊,走來走去,沈桉發現那些人裡時不時就有人會偷偷哭泣,沈桉發現了這個秘密,笑着跟祖父說:“祖父你看,他們這麼大人了還哭呢,桉桉都不哭吖!”
祖父還是不起來理他,他嘗試推推棺材蓋,推不動,算了,還是等祖父自己起來吧。
繼續抱着棺材觀察那些人,沈桉發現他阿爹阿娘也會來跪着,但經常有人找阿爹阿娘問東問西,唯一一直守在這裡不動的隻有小祖父。小祖父往盆裡丢着紙錢,懷裡還抱着一個布老虎。
布老虎!嘿嘿,拿走。
沈桉跑過去拿走那隻布老虎,小祖父終于有動靜,牢牢抓緊布老虎,擡頭看了他一眼,見是他,松了手。
沈桉抱着布老虎在靈堂裡到處轉悠,累了就躺地上玩布老虎,摸摸眼睛耳朵鼻子嘴巴,揪揪小尾巴,布老虎嘴巴笑得像小船。
玩一會兒覺得無聊,這隻布老虎太舊了,不如他的新布老虎好看,沈桉站起來,把布老虎放棺材上,雙手一伸,抱着棺材耳朵貼上去發呆。
沒多久腳站麻了,他在棺材旁動來動去,啃着手指頭繼續觀察外面的人。
要吃飯了,阿娘給小祖父送飯,順便叫他也去吃飯,沈桉不想去,固執地抱着棺材鬧脾氣,阿娘不管他了,他屁颠屁颠跟着阿娘跑。
剛出靈堂,才看見外邊一桌一桌的,好多菜。他們都有好吃的魚,但祖父和小祖父還沒吃到,沈桉不高興,跑去廚房要截拿,廚房的人不給他,他就搶,搶到三盤拿去和祖父小祖父一起吃。
祖父真懶,天都要黑了,還不起。他隻好和小祖父先吃。但小祖父也不吃,于是他打算自己把這三條魚吃完,剛伸手捏着魚尾巴要啃,小祖父肯理他了,叫他找筷子來,一點點把魚刺弄幹淨,把魚肉都放一個碗裡才給他吃。
好吧,都不吃,那他一個人吃。
他多吃點會長高高,明年就比祖父還高啦。
沈桉坐在棺材旁,席地而坐,背靠棺材好不惬意,生疏地拿着筷子刨魚肉吃,香噴噴的,祖父和小祖父不吃真是虧大了。
等阿娘忙完了來找他喂飯時,他已經吃得飽飽的,笑眯眯地把空掉的碗給阿娘看,還說他吃完魚肉後有找蔬菜吃,還吃了好幾塊兒粉蒸肉和排骨。
他阿娘側目一看,給沈惟一送來的飯菜剛好缺少幾口蔬菜和粉蒸肉排骨。
沈桉睡不好,沒人陪他睡覺,都去跪着了。
他生氣地拖着小被子去靈堂,看都不看跪作一地的人群,堂而皇之拍拍棺材,大聲喊:“祖父開開門!桉桉也要睡這裡!”
魏鳴把他抱走,讓他阿娘帶他回屋睡覺,他不想走,但阿娘要生氣,他隻好離開。
好吵啊,怎麼那麼多人吹唢呐。沈桉早早被吵醒,捂着耳朵出去一看,今天家裡怎麼又來了這麼多人!
跑靈堂找阿爹阿娘,發現家裡來了好多小孩子,都是平日跟他一起玩的,有大壯祖父的孩子,還有陸靖辰祖父的孩子,還有陸靖午祖父的孩子,好多好多人呢。他們一來就烏泱泱跪了一地,但這是自己祖父,沈桉也趕緊跟着跪下,怕祖父被他們搶。
以往過年時這些孩子也會來家裡拜年,烏泱泱跪了滿地,祖父和小祖父就會給他們荷包,荷包是個好東西,可以換好多魚魚和玩具。
但是沈桉記得得下雪時他們才來跪拜啊?
現在為什麼也要跪呢?
那些小孩子也不懂為什麼要跪,紛紛問年紀小小輩分也小小的沈桉,沈桉也不懂,思考了一下,站起來,到棺材頭重新跪下,重重磕幾個響頭,小手一攤,五指抓啊抓,笑眯眯道:“祖父~荷包~”
祖父還是沒給他荷包。
這些孩子裡楊小滿最大,顫着哭腔道:“沈叔叔不會給我們荷包了。”
沈桉不懂就問:“為什麼?”
楊小滿号啕大哭。
真煩人,不說就不說,沈桉煩躁地跑去廚房看有沒有魚,他要給祖父送魚來吃,他還要吃好多好多蔬菜和肉,要吃三個大大的飯團子!祖父看見了就會起來誇他!
再回來時,小祖父不見了哎!
……
沈惟一回房間收拾遺物時腿已經走不動了,需要人扶着才行。房間全是熟悉的東西,好似上一刻他哥還在這裡跟他說話。
沈惟一摸過他們一起用過的桌椅,一起照過的銅鏡,一同推開過的每一扇窗,極目遠眺,晨光破曉,原來是又一天新生。
他已經失去他哥快一天一夜。
魏鳴小心翼翼開口:“阿爹東西我很少翻,不知道都有哪些……”
沈惟一收回視線,點點頭,開始整理衣物。
他的整理不像整理,像清除。
起初魏鳴隻覺得沈沛白衣物多,直到發現混在其中的有看見沈惟一穿過的,才意識到沈惟一壓根沒挑選,看見的都随手丢了出來。
魏鳴提醒道:“這些衣物都要焚燒……”
沈惟一點頭。
也不知道有沒有在聽魏鳴講話,魏鳴苦惱,又想算了吧,就這樣吧,等喪事一過,他重新叫人給沈惟一做新衣裳。
沈惟一眼睛被一層水霧籠罩,但憑着不清晰的視覺也能知道哪件衣服屬于他,哪件屬于沈沛白。這件衣服,沈沛白曾穿着與他遊山玩水,他們一起看落日,沈沛白靠着他的肩膀,說今天的風很舒爽,于是他背起沈沛白追日落,徜徉在晚霞滿天的鄉野小道,最後慢悠悠往回走,在客棧一起吃比臉還大的螃蟹。
那件衣服,他們在學堂給小孩子授課,沈沛白專心講課,他在底下聽得認真,但聽着聽着,眼睛黏在沈沛白身上,心思已飛出九霄雲外……不行,要給後排孩子做好榜樣,于是扭轉思緒,把注意力放在沈沛白講的内容,竭力忽視那張找不出半點瑕疵的臉。
以及這件,還是沈沛白年輕時候所穿,後來忘了收拾,一直壓箱底沒丢。
最後,沈惟一目光留在一件錦竹綢緞外衫上。前些年腦袋犯病什麼也記不起四處求醫時,沈沛白穿着這件衣裳獨自去買荷葉雞,叫沈惟一在客棧等。
于是沈惟一從客棧的窗戶看見沈沛白很艱難地擠入人群,排了好久的隊才給他買到荷葉雞吃。
忽地淚流,克制不住想哭。
魏鳴把他撿出來的衣裳都在房間外打包好,回來看見他的淚珠,默默無言,輕輕抱住他無聲安慰。
這裡待不下去了,沈惟一仰頭把剩下的淚憋回去,獨自去往書房繼續收拾。
書房寬敞,排排架子立在牆邊,角落有許久未下的棋。
太久未踏足這裡,但地闆一塵不染,每天都有人打掃,看着還跟以前一樣。沈沛白以前太忙,大多時候都在書房度過,冬天多冷啊,但沈惟一要在外邊玩雪,沈沛白怕他出事,所以再冷也要開着書房門,就為了時不時看看他有沒有摔倒受傷。
地面的毯子換了又換,已經記不清最初是什麼顔色與樣式,沈惟一很黏沈沛白,即使沈沛白很忙,他也要黏着一起在書房玩,他們在這裡學習,在這裡歡愛,窗台的蝴蝶蘭仍舊熠熠生輝,一起在深夜聽過雨的窗戶微微敞開,每一處角落都有共同生活的痕迹。
一起用過的書案,角落裡少時第一次學會刻字時回家刻下的“壹”字已辨不出原來字形,像被撫摸過千萬次。書案很舊,早該換掉,就因為有他親手所刻的字,所以沈沛白一直不換。
沈桉嫌人多太吵,不想跟那些小朋友玩,跑來找沈惟一,好奇地仰頭看他。
沈惟一走到中央,看着刻有他從小到大身高的柱子,從最下面還不會走時開始記錄,到最上面高高大大的傲人身高,痕迹越來越新,他越長越快。他至今記得每一次在這裡刻痕時沈沛白笑着的模樣,至今無法忘懷每一次沈沛白給他煮的長壽面,他晚上容易餓,他們總半夜起來吃東西,沈沛白不吃,隻是陪他。
沈桉跟随他的腳步而動,小跑到柱子前站好,看見上面劃痕感到新奇,小小的手指頭扣一扣劃痕,擡手在自己頭頂比比,仰頭看手的距離到最高點劃痕還有很長很長的距離,歎息一聲,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能長更高。
沈桉自己在書房溜達,找到好多大箱子,其中一個滿出來蓋不上,沈桉驚奇地發現裡面全是玩具。
“哇!好多玩具!”沈桉撿幾個出來看看,上面沾有灰塵,一看就不是新玩具,沈桉聰明,發現這裡有好多同樣的大箱子,一瞬間便猜到這裡裝的都是玩具,沈桉驚呼,“好多好多!都是桉桉的!都是我的!”
魏鳴抱起沈桉,示意他小聲一些,告訴他說:“這些都是小祖父的玩具,小祖父沒說給你,桉桉不能要。”
沈惟一說:“給他吧。”
沈桉立即高聲道:“謝謝小祖父!哇哦!哇哦!我有更多玩具喽!”
書房東西太多,沈惟一伸伸手,不知從哪裡收起。
魏鳴說:“書房能不能不動?我想阿爹了,就可以來看看。”
沈惟一點點頭,逃也似的離開。
出了書房,忽地想起還有一處沒收拾。沈惟一推開房間的門,再度回到記憶最濃厚的地方,打開暗格,裡面整整齊齊的布老虎曾是他幼時最愛。
要按顔色排列,還得看表情,最後是大小。最裡面一排有幾個哭臉,露在外面的全是笑着的模樣,一打開暗格,就看見所有布老虎都對着人笑。
沈惟一打開最遠的那一格,裡面沒有布老虎,全是信箋。他看見他的署名,那是他從中都寄回來的數十封信,以及,後面五年哥哥往北方邊境寄不出的手寫信,足足三百餘封。
從來沒人告訴他哥哥很想他,那些想念與囑托藏在寄不出的字字句句,寫到病情加重再無法執筆,寫到最後一封隻剩簡短潦草的四個字:“惟一,可安?”
而他已無法回信。
沒人看見這些信還能保持淡定,偏偏沈惟一就很淡定,信箋邊緣快被捏破,他始終維持一個低頭的姿勢看這些信,一言不發。
“沈惟一,你别這樣……”魏鳴被他吓哭,哽咽道,“這都是阿爹病前所寫,他有寄過,但不是被退回來就是幹脆寄不出去,我們不知道你确切地址,也打聽不到,那邊寄信本就困難,阿爹試了很多辦法都不行。”
但沈沛白還是堅持寫,寫到身體垮掉,字迹逐漸潦草。
沈惟一點點頭,根本不敢細看,收好信出去,還在喪服裡面換了身新衣裳。到門口問魏鳴下葬地點确認與否,魏鳴說已确認,下午帶他去看。他仍舊點頭,拿了工具準備挖樹。
房間外的兩棵海棠已長成差不多大小的模樣,外表分不出哪一棵先種,哪一棵後種,但左邊的明顯枯萎。沈惟一記得,他哥說右邊那一棵是他來沈家時種下的,如今已長成參天大樹,能為周圍小樹遮陰,暑天往樹下一坐,有花香撲鼻,涼快宜人。
沈惟一還知道,左邊那棵底下的石桌是阿爹所弄,阿爹說哥哥可以帶朋友來玩,後來他哥說他可以帶朋友來樹下遮涼,一起啃瓜學習。
挖樹不容易,魏鳴不知道他為何要挖,隻默默拿來鋤頭幫他。終于兩棵樹都挖出來,沈惟一叫人來擡,擡去定好的墓地,一左一右重新種下。
魏鳴問為何要挖來這裡種下,他說這是他們的約定。
除此之外,再不講話,重新去靈堂跪下。
他從昨天到現在都沒吃飯,大家都急,但誰都勸不動他,陸靖辰和大壯甚至想把他綁起來往嘴裡灌,最後沈桉端來一盤魚和粉蒸肉,說:“小祖父果然不聽話,幸好祖父安排桉桉監督你吃飯。”
魚是沈桉最喜歡的,粉蒸肉是小祖父最喜歡的,沈桉心想,這下該吃了吧?
果然,沈惟一吃完了那盤粉蒸肉,又吃了整整一條魚。
沈桉拍手,跑到棺材邊往縫隙裡講悄悄話:“祖父,小祖父吃飯了哦!桉桉今天也吃了很多菜,還吃了三個飯團子,飯前有洗手,桉桉自己洗的呢!”
他已經有點習慣祖父不理他了,說完就走,要不就坐地上背靠棺材看畫本玩。
這幾天家裡進進出出太多人了,吵得很,沈桉不想出去擠在人群裡,于是除了睡覺其餘時間都來靈堂。小祖父眼睛每天都紅紅的,很奇怪,也不流淚。
沈桉好奇他小祖父為什麼會這樣,但小祖父總是不說話,他隻好站在小祖父身後抱着他脖頸觀察靈堂,要不就蹦蹦跳跳自己玩,他很希望小祖父能背他出去玩,可是小祖父一直跪着不動,隻知道往盆裡丢紙錢。
沈桉也時不時會丢幾張,偶爾丢多了火勢猛地竄高,就會驚慌失措往沈惟一身後躲,一不小心被他自己絆倒,迅速爬起,躲沈惟一身後抱住他,隻從肩頭露出一個小腦袋觀察火有沒有小。
沈桉無聊,摟着沈惟一脖子問:“小祖父,你的玩具真的都給桉桉了嗎?”
沈惟一面無表情,像是沒聽見他說話。
沈桉繞到前面來,微微屈膝,歪頭打量他小祖父的臉,又問了一遍:“小祖父的玩具真的都給桉桉了嗎?”
沈惟一這才聽見外界聲音,緩緩點了點頭。
魏子煜是夜裡到的,連夜從很遠的地方趕來,數夜奔波,一進門就直奔靈堂,從親眼看見棺材到走到棺材邊的這幾步無比沉重,他沉默地把手搭在棺材蓋,顫着手輕輕撫摸無言的木頭,一站就是好幾個時辰。
天快亮了,他才拿出自己帶來的包裹,裡面是叫人從浔州帶來的芋頭酥,一個個擺在供台。他不忍細看,再無法面對,拉扯沈惟一胳膊讓他去休息。
沈惟一不聽,執拗跪在這裡,魏子煜又氣又無奈,眼睛瞬間濕潤,出去擡頭仰望晨曦,好久好久才平緩心情。
沈桉又被吵醒,一下床就來靈堂,看見魏子煜時還有幾分陌生,但魏子煜抱他時他也沒掙紮,魏子煜幫他把歪到天際的喪帽理正,問他:“桉桉怎麼醒這麼早?餓不餓?”
沈桉乖乖搖頭,說:“他們就很煩,吵好些天了,桉桉睡不好。”
魏子煜道:“桉桉再忍忍,我們送送你祖父。”
祖父?沈桉想起來了,這個人他也叫祖父。
他彎眼笑着,張口喊:“祖父!”
魏子煜目不轉睛看着他的眼睛,久久出神。半晌才回一聲:“哎……”
沈桉已經好幾天都是一個人睡,中午本來照例想躺在靈堂午睡,又被吵得睡不好時開始鬧脾氣,非要拍棺材叫祖父起來抱他。大人們不得不跟他解釋什麼是死亡。
沈桉不懂死亡,但他知道祖父不會醒了,不會睜眼看他,跟他說話,再抱抱他。
祖父被關在黑色木頭裡睡覺,再也見不到了。
“啊嗚嗚嗚嗚嗚——!”
沈桉仰天大哭,誰都哄不好。
……
好不容易止住哭聲,晚上說什麼都不走,挨着沈惟一跪下,小聲啜泣。
也不去睡覺,困了就靠着沈惟一胳膊休息,沈惟一把他抱在懷裡哄睡,哄好叫魏鳴抱去睡覺。
不多時沈桉哭着跑回,說他要和小祖父一起睡。于是躺在沈惟一臂彎,抱着他入眠。
天空開始下雨。
最後一晚,沈惟一罕見開口讓其他人都走,他想一個人陪陪沈沛白。
熬了好多天,他終于撐不住,靠着棺材睡了一會兒。
雨聲纏綿,終成過往,他與摯愛隔着一層厚厚的木頭,兩不相看。回想此生,二十六歲如願嫁給沈沛白,二十歲在眼花缭亂的寒刀下死裡逃生,十八歲初經人事,十六歲情窦初開,五歲扛着大把荷花叫沈沛白懿懿,四歲問“我是你生的嗎?”剛長牙,聽見他叫别人阿爹,心想這一定是世上最親密最特别的稱呼,也學着叫:“爹爹……”
沈惟一在夢中呢喃出聲:“爹爹……”
他總悄悄跟布老虎說他好喜歡他的爹爹,他會大聲告訴所有人他最喜歡他的爹爹。
秋季的清州晚上已經轉涼,沈惟一冷,蜷蜷胳膊,腦袋離棺材更近,盡顯依賴。
棺材頂上老舊的布老虎睜着靈動的雙眼一眼不眨看外面,靈堂外風雨交加,棺材旁安靜無聲,夢裡十五歲的沈惟一高舉着蹴鞠跑進學堂跟同窗說他哥又給他買了新蹴鞠,下學後大家一起玩。他們盡情揮灑汗水,玩得酣暢淋漓,天快黑時各回各家,他抱着蹴鞠回家時哥哥還沒回來,但福伯來告訴他,他哥讓人給他從外地帶了好吃的點心,讓他飯後再吃,吃了早點休息。
他的蹴鞠永遠比别人的新,他哥一個人給他的關心勝過别人全家的關注,他從來不自卑自己是撿來養的,他自豪他是他哥帶大的。
雨聲漸大,夢裡也在下雨,天氣瞬息萬變,五歲的他枯燥地坐在石階上等着爹爹回來,想和爹爹漫步在雨中,一腳踩出一個大大的水花,然後爹爹把他抱起,去哪裡都不放下。
夢裡的雨聲逐漸與現實重疊,剛睡不到半個時辰的沈惟一醒後望着靈堂外的雨幕出神。
他擡手摸着棺材,輕聲叫着:
“爹爹……”
是最親愛的爹爹啊,時時刻刻都想見到爹爹,要爹爹抱,要爹爹哄,要一起吃飯,要哄着睡,要用爹爹的大勺子喝湯,在爹爹晚歸時要抱着爹爹的衣服聞到爹爹的氣息才能安心睡去,要和爹爹一起賞花,答應了阿娘要給爹爹守靈。
是爹爹啊……
三十五歲失去你。
孩提的歡樂,少時的迷茫,青年的如願以償,計劃老年拄着拐一起去散步,夕陽下手牽手約定永不分離。
最迷茫時問:“我是你生的嗎?”
最生不如死時問:“可不可以不要走?”
那是人生第一次小心翼翼的期待,與最痛苦時得到否定答案的。
我怎麼不是你生的呢?
這世上除了你,還有誰毫無保留愛我?
你怎麼不能多陪陪我呢?
餘生除了你,還有什麼能使我停留?
十六歲到十八歲,寄出來的五十二封信寫滿我想你,未寄出的五百三十六封寫滿我愛你。我從很早很早以前就愛你,隻是那愛罔逆倫常,而我也不懂愛為何物。我愛你愛的好痛苦。一個人的單相思,似愛非愛的畸形情愫,不敢親吻的唇。
更早一些,你搭着薄被在屋檐下安靜地看我,我舉着小風車在院子裡歡快地奔跑,童年的舊荷開了就不會敗,你送的布老虎永遠不會老。親情是你,友情是你,心上人還是你,永遠處在我心裡第一位的你,絕想不到你對我來說有多重要。這樣的你,我如何不毫無保留愛你,如你一樣?
爹爹,或是哥哥。沈小公子,沈懿,沈沛白。
我必定也毫無保留愛你。
說要在墓碑上刻下你我畫像是騙你的,我才不舍得别人看見你的模樣,那張臉,或哭或笑,或怨或怒,都隻屬于我。
說不成親就沒有根總惶恐不安是騙你的,我怕你膩了我要娶别人,“沈夫人”這個頭銜自己頂着才最為安心,你需要一場婚宴定心,需要所有人都見證我不會離開,你總逃避,你不敢提,我來提。你在哪裡,我的根就在哪裡,哪裡就是家。
沈惟一扶着棺材起身,把身上喪服脫下丢進火裡,露出裡面穿的新衣服。
火焰映照下大雨如注,嘩啦啦的雨聲充斥耳膜,沈惟一靜靜站着,聽着雨聲燒了大堆紙錢,他寫的不敢收到回信的信,沈沛白寫的寄不出的信,都在這個混着桂香的雨夜一同焚燒,連同那隻模樣呆呆的布老虎,全都于今夜消失。
雨聲如泣,沈惟一高瘦身軀的影子立在身後,像又一尊棺椁。
火焰在他眼裡逐漸轉小,他這才轉身,往前走幾步,默默推開棺材,摸着裡面沒有溫度的臉,指尖一點一點撫過眉眼,俯身在毫無血色冰涼的唇上輕輕吻過,好久好久,舍不得離開。
棺材挪動,合上一半,靈堂似乎沒什麼改變。
沈惟一從打開的那頭揚手灑出大把紙錢,在滿天紛飛的紙錢下,在綿綿雨聲裡,棺材緩緩合上。
這一把,是沈惟一給自己撒的。
他抱住沈沛白,像小時候一樣依戀,緊緊地偎在他身邊,看起來親密無間。
“哥哥……”
他低聲叫着。
答應每年折一枝海棠去看你還是騙你的。我根本撐不了一年見一次,僅僅隻是這幾天不見,就已經生不如死。不要生氣,我沒有爽約,不必每年折一枝去看,以後每天都能看到。
說你死了我會好好活着也是騙你的,你都不在了,我怎麼活?世間風景再美,沒有你的地方我哪裡都不想去,再好吃的食物,也找不到分享的人。我本該與你永不分離,我為你而來,我一直都在仰望你,像仰望高懸天邊的素月,我們無法割離,我就該爬進你的棺材,我生時一直睡在你身邊,死了也要躺一起。
若蒼天有靈,保佑我們下世還會相遇,我養你長大,你做我的童養夫,我還叫你,哥哥。
是我的,哥哥……
是我的,沈懿。
兩隻緊挨着的手十指相扣,沈惟一親昵地蹭蹭沈沛白臉頰,哭着,又笑着,小聲喚他:“沈懿……”
你就該屬于我。
……
隔天發棺,一切準備就緒,魏鳴找不到沈惟一人,隻在書房找到一封遺書,同時下人們在棺材上發現一瓶鈎吻。
遺書上隻有三個字:“下雨了。”
開棺一看,他們的手牽得很緊,很難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