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腹背受敵,沈惟一琢磨能不能有辦法不被察覺地搶了馬逃離,就聽手中人質朝着裴無期跪下,求饒道:“官爺饒命!官爺饒命!”
話未說完,一支利箭射入膝蓋,剩下的求饒都化作慘痛的喊叫。
這叫聲太吵,有侍衛再次搭弓,沈惟一立即拍了拍手裡的人,小聲道:“閉嘴。”
安靜了。那支箭沒有放出。
裴無期往前兩步,沈惟一後退三步。裴無期臉上的陰冷氣越來越重,不動了,止步道:“裴昭,剛才忘了跟你說。你翻白眼看起來一點也不讨人厭,根本不會冒犯到我。”
裴無期蓦地抽出身邊年輕人的佩刀,一刀抹過土匪頭子的脖子,血濺了沈惟一滿手。
“我讓你看看什麼叫真正的翻白眼。”裴無期道。
沈惟一睜大了眼,眼睜睜看着一個人死在他面前,果真如裴無期所說,這人漸漸地眼睛開始往上翻,翻到一個駭人的角度,随後再沒了動靜。
手心的刀險些快要拿不穩,沈惟一強忍着驚恐,把刀對準裴無期預防,裴無期毫不畏懼道:“你要弑父?還是要殺朝廷重臣?”
沈惟一不敢殺,哪個都是重罪。
别說殺丞相了,他連殺個人都不敢,最多就是幫朋友打打架,保證自己和朋友不被欺負。
“你在害怕?怕我也殺了你?”裴無期步步緊逼,“不是甯願死也不跟我回天崇嗎?你拿脖子去蹭刀的勇氣上哪兒了?”
拿脖子蹭刀……
沈惟一想起這個就後怕,幸好沒死成,當時還是太沖動了,恐懼真的被帶去天崇,他不能離開他哥,不想離開他哥,所以死也要死在清州,死在哥哥身邊。他現在确實沒勇氣再死,他是要陪哥哥到老的,怎麼可能現在就死。
不對——
那個老仆呢?
突然後頸一痛,沈惟一暈乎乎地回頭,就看見老仆居然悄無聲息地潛去他身後,再次将他打暈。
再醒來還是在馬車,脖子好痛,手也好麻。
沈惟一艱難地坐起來,雙手被反綁在身後,行動很是不便,馬車内還是隻有他跟裴無期,見他醒了,裴無期遞給他一個包子。
“肉餡兒的,聽說你愛吃肉。”裴無期道。
外邊天已大亮,沈惟一太久沒吃東西了,肚子确實餓得慌,得吃點東西攢力氣找機會逃跑。他動動胳膊,給裴無期看自己被綁住的雙手,道:“綁住了,怎麼吃?”
裴無期道:“就這麼吃。”
沈惟一恨恨地去夠包子,剛咬上一口,裴無期居然松了手,他咬住包子沒法說話,也沒手去接,隻好仰着頭不讓包子掉落,看着有些狼狽。
以為這樣就會難倒人嗎?沈惟一在心裡冷哼一聲,慢慢彎腰,低頭将包子放在膝蓋,成功吃掉一口。果然是肉餡兒的,但是早就涼了。
沈惟一繼續低頭,在膝蓋上成功把那個包子吃完,擡頭就見裴無期又看着他笑。
裴無期道:“還别說,養着你還真好玩。”
“你以為這樣就能羞辱到我嗎?”沈惟一道,“我可不怕這些。”
裴無期盯着他的臉看上半晌,沒再說話。
沈惟一不悅道:“你總盯着我看做什麼?你自己沒有臉嗎?”
裴無期回神,再拿給他一個包子,“還以為你會鬧絕食呢,挺好,不用上手段。”這次他沒再故意松手,打算親自喂沈惟一吃,“還是肉餡兒,特意給你留的。”
這回有點父親喂孩子吃東西的感覺了,裴無期覺得這種感覺還不錯,人生還是頭一回想向一個孩子邀功,道:“包子鋪都買光了,聽說你一頓得吃八個包子,呐,這些肉餡兒全給你留着的,就連我都是吃的素包。”
但沈惟一不領情道:“你吃什麼關我什麼事?”
眼瞧孩子嘴上包子也不肯吃了,裴無期隻得道:“我關心你啊,肉包都給你留着,我對你多好。”
沈惟一道:“誰稀罕你的關心,我自有我哥關心我,我在家想吃多少個肉包子就吃多少個肉包子,我隻吃餡兒不吃皮都可以,誰稀罕要你虛僞的關心,你趕緊放我回家,然後另外找一個兒子給你養老。”
裴無期又拿出水壺要喂他喝水,“你最好别跟我提什麼哥哥,我不愛聽。”
“我就提,我就隻要我哥,我肯定是要回家的,你死心——唔!”
下巴被裴無期捏住,嘴被迫張開喝水,所有聲音都發不出來。裴無期道:“嗆着了我可不管。”
喝水這個事沒辦法,必須得裴無期幫忙,沈惟一仰着頭咕噜咕噜接了好幾大口,喝差不多了,繼續道:“你死心吧,我遲早是要回家的,我管你是誰,我不認識你,你這是觸犯律法的事情,我要找陛下告狀!”
“那也得你有機會見到陛下。”裴無期收好特意給沈惟一新買的水壺,繼續喂包子,“多吃點,以後就是我養你了,我給你什麼你就吃什麼,乖一點,别惹我生氣。”
填飽肚子才有力氣跑,沈惟一暫時先沒頂嘴,吃完了這個包子才繼續頂嘴道:“我不要你養,我哥會養我,你也别指望我給你養老送終,那指定是不可能的,你不要白日做夢。”
在朝廷能坐到裴無期這個位置,自不用擔心找不到兒子,也不用擔心沒人養老,所謂養老的說辭隻不過是裴無期給自己找的一個不殺長子的理由,但現在他沒動手長子卻自己沒了,怪得了誰呢?
裴無期繼續拿包子出來喂,道:“我老了不用你養,你就隻需要待在我身邊,見了我叫一聲阿爹就好。”
“我呸!”沈惟一實在沒忍住,情緒激烈了一些,“我有阿爹,我哥哥的阿爹就是我的阿爹,我可不是沒人要的可憐蛋,我阿爹和我哥哥都很喜歡我,我兩個阿娘也很喜歡我,我外祖母舅舅舅母表哥表嫂侄子侄女都特别喜歡我,我的朋友也非常喜歡我,我朋友的家人以及清州熟識的老闆攤販見了我都很喜歡。”
這還說上瘾了。
“你話真多。”裴無期冷了臉,沒耐心道,“沈懿不嫌你煩嗎?”
“我哥怎麼可能嫌我煩,我哥疼我還來不及呢!”沈惟一不服氣道,“你最煩了,我跟我哥過得好好的,你非要去惹我哥不開心,你怎麼那麼壞呢!”
“裴昭,你再提一遍沈懿試試。”
裴無期又用昨晚殺人時那種對人命漠不關心的眼神看他,“我有在學着當一個好父親,希望你也學着當一個好兒子,等你表現好了,說不定我還能準許沈懿去天崇看你。”
明明是裴無期自己先提的,沈惟一正要頂嘴,一大袋包子倒在他膝蓋上,再打着滾兒掉落在馬車裡,眼看都要掉地上弄髒,沈惟一并起腿來接住了幾個,到最後膝蓋上隻剩下四五個包子。裴無期道:“表現不好,一輩子不許沈懿來天崇,你也别想出天崇。”
這麼些年裴無期殺過的貪官奸臣數不勝數,對人命早已麻木,這眼神着實駭人,沈惟一不得不承認自己被吓到了,再不敢出聲。
沉寂片刻,默默安靜地低頭吃包子。
裴無期也安靜地看着他吃包子。
包子圓圓的,在膝蓋上容易滾動,沈惟一的嘴追随包子滾的方向,腦袋動來動去,吃得很是艱難,姿勢有些滑稽。
裴無期看得發笑,難怪沈懿愛養這孩子,還挺好玩。
吃過了包子,沈惟一又開始琢磨逃跑的法子,但外邊侍衛盯得緊,再沒了松懈時刻。
手也被綁着,他每每趁着裴無期閉眼時要往馬車外跳,總能被及時發覺拽着他手上的繩拉回,幾番下來,他總算發現自己手上多了根長長的繩,另一端盡頭綁在丞相手腕上,他一逃便能被知曉。
這跟溜狗一樣!他家看門狗都沒被這樣對待過!沈惟一氣得不行,開口要罵,但好不容易得了一會兒甯靜的裴無期怎麼可能給他機會罵,他一張口就喂包子,喂了包子喂水喝,眼看差不多該吃飽喝足,天也快黑了,再喂最後一口混了藥的水,孩子喝完倒頭就睡,能睡一晚上,乖得很。
幾次下來,沈惟一也發現吃的東西不對了,每每到了該睡覺的點,或是裴無期又嫌棄他吵鬧了,就喂點摻了藥的東西,或是直接打暈,大家耳根子都清淨不少。
沈惟一要反抗,但沒機會反抗了。
到天崇了。
“這便是你家,以後你都住在這裡。”裴無期被無數婢女侍衛迎着進門,簡單道。
沈惟一不情不願被推着進去,仍堅持道:“我家在清州,清州才是我的家!”
丞相大人的府邸不似想象中那般氣勢磅礴恢宏壯觀,反而除了大就是簡樸,古色古香,瞧着就是比普通人家寬大許多,連點奢侈裝飾都不曾有,壁畫也極為素雅,衆所周知丞相大人不是貪污受賄奢靡之人,這裡也不是藏污納垢之地。
但沈惟一沒空觀察這些,他的所有注意力都被府裡挂着的白布吸引。
然後聽見裴無期吩咐道:“都撤了。”
一個小厮匆匆跑來,在管家耳邊耳語幾句,管家道:“大人,季公公來了。”
那是陛下身邊的紅人。裴無期看看沈惟一,想了想,覺得現在不是帶沈惟一見人的時候,吩咐道:“先帶裴昭回屋休息,不許踏出房門半步。”
然後沈惟一被推進了房間,老仆替他解了繩索,出去鎖好門守在門外。
沈惟一手都要廢了,疼得不行,卻顧不上活動活動,他一眼便看見這間房立着牌位。
走近了看,上面寫着:
裴氏裴昭之靈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