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沛白道:“我說了,要聽沈惟一的想法。”
“哦,裴昭啊。”裴無期不在意道,“回家後入朝為官大展宏圖,或是受封為将享愛戴功祿,都完全聽他自己的意思。”
丞相大人似是感慨:“前途,一片大好啊。”
前途。是啊,在清州,遠比不上去天崇有前途。
沈沛白微微垂頭,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
“聽聞沈家布莊質量上乘,款式多樣,上至達官顯貴、下至平民百姓都頗為喜歡,本相回去便吩咐下去,日後皇家貴族隻可用清州沈家的布,如何?”
“謝丞相大人,沈家不過小本買賣,不敢與皇族搭上關系。”
“那便直接點,拿銀子吧。”裴無期起身,立即有人為他整理衣領,“沈公子算算養裴昭到現在一共花了多少銀兩,本相必雙倍報答。”
沈沛白拒絕道:“不用。”
此話一出,先前冰冷的刀刃再次架上側頸,不同于方才的冷漠,這次的刀刃重了幾分,沈沛白感到側頸很涼,随即有些許液體順着脖頸滑下。
血腥氣漸重,血珠順着刀尖墜地,正好墜在沈沛白白色的衣料上,腿上腥紅點點,如雪中紅梅。
“沈公子,有些話非得說那麼清楚嗎?”裴無期眼眸向下,居高臨下看着沈沛白無法動彈的腿,譏諷一笑,“一介廢人,居然也想留裴昭一輩子。”
他揮揮手,老仆給沈沛白重新斟了一杯茶,他說的話也更為難聽,“聽聞沈公子一直未娶妻生子,是要我家裴昭給你養老送終嗎?你一個廢人,是怎麼敢讓本相兒子叫你哥哥的?”
這般不堪的實話,終于讓沈沛白感到羞辱,垂眸不語,宛若被一盆冷水猝不及防從頭頂澆下,淋得狼狽不堪。
雅間的門突然被人扣響,來人向老仆小聲說着什麼,老仆點點頭,在丞相大人耳邊耳語幾句。
裴無期再擺擺手,沈沛白側頸的刀刃終于被仁慈的拿開,留下的傷口開始泛疼。
“養育的銀兩沈公子不肯算,那就叫裴昭算,他跟沈公子這麼久,想必算賬的本領不算差。”裴無期往外走去,其餘人紛紛跟着準備退出,“沈公子,那杯茶不用喝了,好自為之吧。”
……
沈惟一等了一會兒,還不見人回來,東風樓所有雅間都隔音特别好,也不知道樓上發生了什麼,他害怕他哥被欺負,着急之下再次站起身來,央求道:“侍衛大哥,您能不能行行好讓我上去!我哥一個人真不行,他腿腳不便,我得陪着。”
領頭的那個默不作聲打量着沈惟一,許久,才道:“裴家公子,決不能給區區商賈作陪。”
沈惟一急得不行,解釋道:“隻要有我哥在的宴會,都是會帶我的。”
領頭的公事公辦,冷漠道:“裴小公子,丞相大人談事,其他人不準進,這是規矩,您也别難為我們。”
“你認錯人了,我不姓裴,我叫沈惟一。”沈惟一耐着性子道,“我哥一個人在裡面,我得進去。”
領頭的拔高了些音調:“沈公子便是這般教你規矩的嗎?”
沈惟一再好的脾氣與耐心也被磨沒了,憤道:“你什麼意思?!”
說他沒規矩可以,什麼叫他哥教的?!
領頭的還是那副公事公辦冷漠的語氣道:“大人間談話,裴小公子還是别進了。”
“我哥怎麼教我關你什麼事?”沈惟一不由分說就要往裡闖,“我就沒有規矩,我就要進!”
五六個侍衛齊齊攔在面前,沈惟一勁大,好不容易掙脫,突然脫離束縛沒站穩還險些摔倒,敏捷地扶住樓梯把手才堪堪站穩,噔噔噔地往上跑,隻是剛上了五階,晃動的視線裡,一個身着華服身姿高大的男子出現在視野裡,随台階而下,在他面前站立。
沈惟一猛地後退,離裴無期遠一些,既不跪拜,也不叫人,受驚吓般往後退。
裴無期盯着沈惟一的臉看了好一會兒,似陷入回憶,久久沒有出聲。
沈惟一退了兩步,太過緊張導緻腳底踩空,整個人往下倒,被一個老仆拽住站定,沈惟一整個人被帶着往力的方向一撲,碰到老仆腰間佩刀的刀鞘,手指上沾了不少血。
他擡眼看着老仆,忽然發現有些眼熟。
心仿佛懸到了嗓子眼,他出聲問:“我哥呢?”
沒人回他。
他繞開老仆與裴無期往上跑,邊跑邊喊:“哥!哥你在哪兒?!”
剛跑出幾步,被老仆拽住身上的包袱往下狠狠一拽,沈惟一感覺身體騰空,像紛飛的落葉往下墜去。
想象之中的疼痛沒有到來,底下領頭的侍衛穩穩接住了他,沈惟一驚魂未定,包袱卻被拽松開,裡面的東西散落一地,他顧不上包袱,打算從另一側樓梯上去找哥哥。
“哥!”
話音未落,再次被人拽回,這次為了壓制他,領頭的那個不得不将他雙手反剪在身後。
“放開我!我不認識你們!再不放開我要報官抓你們!”
“沈惟一。”知府大人突然出現在裴無期身後,道,“你哥哥沒事,宋銳上去看他了。”
裴無期慢悠悠道:“知府大人,多話了。”
知府頓時噤聲,躬身不語。
聽見哥哥沒事,沈惟一懸着的心總算能落下一些,他眼睜睜看着裴無期踩過他的狀元餅朝他而來,心疼不已,目露警惕。
裴無期從回憶裡抽身,笑道:“正準備去中都尋你呢,正好,既然回來了,随我回天崇吧。”
沈惟一掙紮道:“我不去,放開我!”
裴無期靜靜觀察他的臉。
這張臉該是笑臉盈盈的乖巧模樣,怎麼能這麼生氣擰眉呢?
裴無期嘗試替沈惟一撫平眉宇的皺痕,他比沈惟一高出不少,這個角度低眸看着沈惟一,心底忽然柔了幾分。
這是他的孩子。
是那人為他生的,兒子。
是他們二人血緣的結合,在最恩愛時有的此生唯一的,兒子。
孩子不太聽話,一直亂動,不讓他碰,他鉗住沈惟一下巴,情不自禁摸了摸他的臉頰。
沈惟一快氣炸了,“放開我!别碰我!”
指腹滑到唇瓣,裴無期正想如回憶裡那樣輕輕碰一碰,沈惟一張開嘴,狠狠咬了他一口。
“裴昭!”
這孩子咬人真疼,一點也不如他阿娘乖順。裴無期道:“沈沛白都不要你了,你還要留下嗎?”
沈惟一睜大了眼睛,生氣道:“我哥怎麼可能不要我!你亂說什麼呢?!”
知府大人對他捏了一把汗。
敢對丞相大人出言不遜,有九條命也不敢這麼揮霍吧?哪怕是丞相大人親兒子,當着這麼多人面呢,這孩子就不知道收一收,讨好了丞相去天崇入朝為官不好嗎?
沈惟一感覺脖子一涼,架在他脖子上的刀還帶有未幹的血迹,但他刀架脖子也不畏懼,裴無期笑了笑,道:“有我年輕時候風範,不錯。”
裴無期撥開刀刃,好言相勸道:“沈沛白、你的沈懿哥哥,讓你回去算好長這麼大沈家付出的銀兩,讓咱們雙倍還給他。”
裴無期拿出少有的慈父耐心,道:“聽明白了嗎?”
沈惟一恨不得一口唾沫噴在這人臉上,冷哼一聲,固執道:“我哥不可能這麼說,我哥肯定要我!”
這孩子怎麼就這麼犟呢,裴無期瞬間沒耐心了,朝領頭的侍衛擺擺手,對沈惟一道:“信不信由你,帶回去!”
“放開我!”兩隻手被飛快地綁在一起往前推,沈惟一氣得不行,高聲謾罵道,“你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慣會裝腔作勢,老奸巨猾的狗官,我要上報朝廷抓了你!”
裴無期在他腦袋上輕輕拍打了一下。
“别碰我!你憑什麼要帶走我!我是我阿娘生的,是我哥哥養的,跟你有什麼關系?!我死了也是要埋在清州的,我才不跟你走!”
裴無期親自推了推他,非要把他弄出東風樓帶走。
“别碰我!都别碰我!”沈惟一躲着裴無期和其他人的觸碰,仍免不了被推攘着往前走,繼續道,“你都是這樣強勢無理的嗎?你是活不起了非要找人當你兒子好給你送終嗎?天下沒人要的孤兒多的是,你有病啊你來找我!”
“聒噪。”裴無期聽不下去了,吩咐道,“打暈了帶走。”
聽見自己要被打暈帶走,沈惟一回頭高聲呼喚:“哥!你記得把我埋在跟你說過的地方!”
說完彎腰,拿脖子去蹭老仆手裡未收回鞘的佩刀——
裴無期聽出不對來,側目一看,就看沈惟一居然甯願自盡也不想跟他回去,愣了一瞬,就見自家老仆反應迅速往後一退,及時藏好佩刀收回鞘中,讓沈惟一撲了個空摔倒在地。
“一丘之貉!狼狽為奸!你們都是壞人!你們強搶民男,我若不死,必定去告禦狀抓了你們!通通抓了你們!”
沈惟一說着,掙紮着要起來,那老仆以手作刃往他後頸一砍——
裴無期松了一口氣。
呼,安靜了。
裴無期道:“扛上馬車,回天崇,即刻啟程。”